第14章

發佈時間: 2024-04-29 14: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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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實則就在一刻鐘前,魏嘗已決意消停幾天,暫且不去招惹薛瓔了。傅洗塵到後,他察覺到府外四面壓迫而來的濃重戒備氣息,再聯想她去往後院的那一趟,大致也就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的處境比他想像得更艱難,對她而言,藏人,出入皇宮,都是冒險。所以他叫魏遲別回去了。沒有什麼比她的安危要緊,他那些兒女情長,來日方長。

但哪知他才下了決心,她便主動上了門。

聽他應承下來,薛瓔“嗯”一聲轉身往外,示意他跟上,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傷勢已大好,如今氣色上佳,墨簪束髮,再被一身玉石藍的印花敷彩絲綿袍一襯,竟莫名有了幾分王公貴族的氣度。

她皺皺眉,覺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孫杏兒拿一身羽林衛的常服來給他換。

魏嘗三兩下入裡換好,一身灰撲撲地出來。薛瓔再看,還是皺了皺眉。

臉長得好看,通身的龍章鳳姿,泥巴色也壓不住。

魏嘗看她這神情,便與她想到了一處:“我去抹點泥巴。”說罷抬腳就走。

“算了。”薛瓔喊住他,“就這樣,走吧。”

他“哦”一聲,心道她也發現他好看得令人髮指了吧,於是心情愉悅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輛青帷安車。車只一輛,雖然裡頭還有孫杏兒,但他已非常滿意,全然不再記得傅洗塵那茬。

然而下一瞬,他那股高興勁便微微一滯,因聽見薛瓔向外道:“去衛府。”

前兩天,魏嘗從宗耀處得知,三十年間,衛國王權更替相當頻繁,如今這位衛王雖瞧上去膽小諂妹,卻是個有腦袋的,一上任就為鞏固地位而討好朝廷,將嫡親的兒子送來長安當質子。而先帝為彰顯君恩,曾賜下一座府邸給衛小公子。

魏嘗當然不認為,這裡還有第二座勞動得了薛瓔前往的衛府,心裡一虛便回憶起來。

他記得,他在來之前一年做足了準備,為免被後世當成怪物,已將與自己及薛瓔相關的物件通通銷毀,尤其倆人的畫像。

那麼照理說,當年才兩歲的衛冶,以及衛冶那個如今才十五的兒子,都不可能認得他。

他底氣漸足,坐在薛瓔對頭,慢慢挺直了脊樑。

安車轆轆向前駛去,薛瓔見他似乎有些亢奮,想了想問:“還學字嗎?”

魏嘗點頭:“學。”

她便取了幾片木簡,跟一旁孫杏兒說:“磨墨。”

行車無事,她沒捎帶沉重的簡牘,閑著也是閑著,反正動動手指就能叫魏嘗高興,又何樂而不為。

說不準他心情一好,病就大好了。

她提筆蘸墨,問:“學什麼字?”

“我的名字。”

薛瓔便摁腕一筆一劃寫了下去。

魏嘗目不轉睛地盯著。

其實他並未全然說謊,先前書簡上的字,他確實有不少不認得。

前朝末期,各國皆有自己的度量衡與文字,除衛外,他大致還通曉陳、薛、宋三國的。但陳統一天下後,並未直接使用原先的文字,而是在那基礎上作了簡化與修改。

這就導致他如今真成了半個文盲。

薛瓔幾筆書成,將木簡遞給他。

他瞧著她細白的手指微一愣神,才接過來,也取了一片空白的木簡與一支筆,比照著描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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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瓔因此發現,他是用左手執筆的。早在雪山初遇,她便注意到他慣於左手使劍,不料寫字也是。

“左撇子?”她確認道。

魏嘗作為失憶之人自然不可迅速答應,看了眼自己的手才說:“不曉得,就是覺得這邊順手些。”

“但你是右手拿筷。”

“長公主怎麼知道?”他作一副懵懂神態明知故問。

薛瓔倒也沒為監視他這事而遮掩,實話道:“有刀告訴我的。”

魏嘗“哦”一聲:“好像是需要使力的動作,都慣用左手。”

“嗯,寫吧。”

他便重新低頭,照葫蘆畫瓢地一筆筆描起來,薛瓔一看,唇角微微彎起。

這字醜得,可真不太好入眼。

魏嘗因不熟悉字形,第一遍純粹是塗畫,自己也覺歪歪斜斜,抬眼看看面露笑意的薛瓔,又換了片木簡,再寫了一遍。

如此練完高高一摞木簡後,原先的功底便顯露出來,落筆入木三分不說,一撇一捺側鋒犀利,筆勢更是矯若游龍。

這字跡,讓人無端記起他運劍的模樣。

薛瓔的眼色漸漸變了。顯然魏嘗並非不懂字,只是不記得筆劃而已。這人失憶歸失憶,腦袋卻似乎靈光得有點危險。

魏嘗擱下筆說“學好了”,又問薛瓔的名字該如何寫。孫杏兒臉色微變,張嘴便欲叱責他僭越,薛瓔卻抬手止住她。

對待病患,能順則順,免得他犯病把這安車當街拆了。

她說“無妨”,提筆在木簡上寫下“馮薛瓔”三個字遞給他。

魏嘗接過木簡繼續學。這邊薛瓔卻稍稍出了神。

其實她本不叫“馮薛瓔”,而和其餘姐妹一樣是單名,叫“馮瓔”。是幼時有一年感染風寒,大病一場後,阿爹才給添了個“薛”字。

阿爹說,在她病中,朝中太僕替她算了一卦,卦象示她命格薄,易遭邪火入體,此番高燒不退,當務之急便是以驅魔辟邪的賴蒿作法,待她病好,也宜常年在床頭懸掛一串賴蒿草。

因她確是這樣痊癒的,阿爹對此深信不疑,知了賴蒿好處,便想將它融入她名中,好壓壓邪火。但她總不好叫“馮賴蒿”,便取賴蒿簡稱“薛”字,添在了“瓔”之前。

當初這事不知怎麼就在長安城裡傳開了去,以至誰家孩子高燒,都要去采幾株賴蒿來驅驅邪。

想到這裡,薛瓔回過神,恰聽魏嘗說“寫好了”。她垂眼看了看他遞來的木簡。平心而論,下筆遒勁,落墨淋漓,相當好看。

她說:“挺好的。還想學什麼?”

魏嘗似乎一時也想不到什麼了,朝她搖搖頭。

薛瓔便撚開車簾一角,看了一眼外頭:“也快到了。”

兩炷香後,安車在衛府偏門停下,孫杏兒當先下去,遞給門房一張名帖。門房一見上頭名號,腿軟得險些沒能站穩,慌忙奔到裡頭通稟。

衛冶此前入都上貢,現下尚未歸國,也居於此。片刻後,便與兒子一道急匆匆迎了出來。

薛瓔戴好帷帽,叫孫杏兒留下,捎上魏嘗,下去見了父子倆,掀開紗簾一角,朝他們微微一笑。

衛冶瞧見她面目,眼睛一直:“高……”

他話未說完,便聽身後響起兒子恭敬萬分的聲音:“參見長公主。”

衛冶鬍鬚一抖,驚疑不定地回頭看了眼正彎身揖禮的兒子,又聽薛瓔說:“不必多禮,我與你父親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再向她長揖一禮,頷首退了下去。

衛冶腦袋裡霎時一陣轟鳴,耳朵也嗡嗡作響起來。兒子自幼生在長安,沒道理錯認長公主,而門房通稟所言也絕對無誤。

那麼錯的人,只能是他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頓感天旋地轉,眼前都黑了一刹,所幸被薛瓔的聲音拉回神志:“衛王身體不適?”

衛冶忙顫巍巍地搖頭:“勞長公主關切,臣無事。”

“那便借一步說話了。”薛瓔笑著繼續道。

他忙半回身退到一旁,伸手朝內一引:“長公主請。”

衛冶一邊抖著個腿引薛瓔入裡,一邊將當初入都情形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將要入堂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原是門房又來了,說得了個急信。

再急的事,能急得過眼下這位大貴人嗎?衛冶忙叱他退下,卻見薛瓔停下來回頭一笑:“讓他說吧。”

門房得令,急聲道:“王上,聖上召您入宮,說……說是傅中郎將抓到了刺殺朝廷特使的嫌犯,嫌犯招供,稱此舉為受您指使……”

衛冶腿一軟朝後仰倒了去,幸而被門房一把扶住:“王上!”

他勉力鎮定下來,站直了看向薛瓔,一瞬想了個通透。原來當初是有人意圖謀刺長公主,而長公主則偽裝了身份,借他之力躲避殺手。

既然如此,她一定知道,真凶不是他。

薛瓔瞧出他眼底求救之意,指著堂屋淡淡一笑:“那麼衛王,還不請嗎?”說罷回頭與身後魏嘗道,“你半柱香後再進來。”

魏嘗沒問原因,點點頭留在了原地。

衛冶則揮退四面下人,抬腳隨她入裡,而後闔上了門。

薛瓔到了裡頭,也沒坐上一坐,負著手開門見山道:“衛王著急應召入宮,我便長話短說。”

衛冶點頭如搗蒜:“長公主明察秋毫,樂善好施,還請……”

“我並不樂善好施,”薛瓔打斷他,“能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臣愚鈍,請長公主明示。”

“衛王身在此位,在國中可有死敵?”

他一愣,聽她繼續道:“你說,倘使有那麼一個人,欲拉你下馬,置你於死地,那麼,派人刺殺朝廷特使,繼而將此挑戰皇權的罪責栽贓於你,是不是個好辦法?”

衛冶一雙眼瞪得核桃大,如遭醍醐灌頂:“您的意思是,臣若想自保,便該將這罪責嫁禍給臣在國中的死敵?”

“我沒那麼說。”薛瓔眨眨眼笑起來。

衛冶忙頷首道:“是,是……長公主沒那麼說,是臣的主意。”

薛瓔“嗯”了聲,點點頭一副頗為讚賞的模樣:“衛王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既可自保,又可一舉拿下國中死敵。本宮倒願意與你這樣的聰明人交個朋友。”

聽出她話裡相幫之意,衛冶背上登時淋淋漓漓下了層冷汗,長籲一口氣,松下心弦,將頭埋得更低:“謝長公主恩典。”

薛瓔笑笑:“那衛王便入宮去吧,恐怕得先受點委屈了。”

衛冶說“是”,伸手朝外一引:“臣先送長公主出府。”

薛瓔卻似乎並不打算立刻走人,環顧一圈堂屋內的擺設,目光往正中一面劍架上的澄盧劍一落,繼而指著旁側一張黃花梨長條案說:“衛王這張幾案不錯。”

衛冶一愣,一頭霧水地道:“長公主若喜歡,臣可差人將它送去您那兒,或打一張一模一樣的給您。”

“不必勞動你,我截半張幾案走,瞧瞧材質花樣,自己照著打一張就是了。”

“……”

衛冶不太明白貴人多此一舉的用意,但當下這有求於人的節骨眼,又怎會吝嗇一張幾案,忙說:“您截,您儘管截,隨便怎麼截。”

他話音剛落,外頭魏嘗一把推門而入。

衛冶一駭,隨即聽這羽林衛扮相的男子與薛瓔道:“長公主,半柱香到了。”

薛瓔點點頭:“來得正好,替我砍張幾案。”說罷一指一旁長條案。

魏嘗是空手來的,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說:“徒……徒手嗎?”

薛瓔沖他一笑:“怎麼出門也不帶把劍?”說著看向衛冶,“我的人忘了帶劍,可否借衛王佩劍一用?”

衛冶瞧得一愣一愣的,忙說“可以”,然後畢恭畢敬呈上澄盧劍。

魏嘗微一遲疑,雙手接過劍,看了薛瓔一眼,見她淡淡一笑,道:“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