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林竹身上輕輕一顫。
仲夏的夜晚還帶著未散盡的餘熱。他站在鍾杳身邊,被清冷氣息不容違抗地裹著,整個人卻像是慢慢解凍似的,心口覆著的一層薄冰一點點開始化開。
鍾杳面色嚴肅正經,眾人一時拿不住他究竟在打趣還是認真,下意識噤了聲,屏息面面相覷。
「老藝術家,出息。」
一片寂靜裡,編劇終於停筆,幽幽咋舌:「直接從童養媳變賣身契。到時候你們家經紀人七十多歲了,出去掄著枴杖給你搶資源,戴花鏡看劇本,不給就扛輪椅砸人家……」
四周咳聲一片,林竹冷不防嗆了一下,沒忍住,低著頭笑了。
見到林竹總算露了笑意,邊上諸人也跟著鬆了口氣,你一句我一句打起了趣,轉眼將這一篇翻了過去。
鍾杳的目光依然落在林竹身上,正要同他說話,卻被編劇晃著手裡剛改好的劇本殺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拖出了人群。
林竹唇邊仍帶著笑,輕聲應著身邊人的話。
他的視線追著鍾杳走遠,過了一會兒才悄悄收回來,自己鑽進化妝間換下衣服交還回去,一個人回了房間。
兩人來的倉促,只帶了隨身和車上的行李,鍾杳的東西還放在角落,房間裡空蕩蕩地安靜著。
回來的時候林竹特意瞄了一眼,隔壁的門外地毯上有麻將機拖動的痕跡,大概是已經被挪出去了。
馬上就要進入拍攝的收尾階段,劇組接下來會越來越忙,哪怕導演再心有不甘,估計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太多打麻將的機會。
林竹合上門長長呼了口氣,剝開顆糖含在嘴裡,用力晃了晃腦袋,原地蹦了蹦。
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覺悟又不是第一天有了,一直以來也都做得挺好。只是這一次忽然夢想成真,患得患失的時候多了,忽然被戳中了最隱秘的那一點,一下子就不爭氣了。
就這一次,下回可不能連這種小事都撐不住了。
林竹捏了捏自己的臉,在心裡告誡了自己一句。進了洗手間把妝卸乾淨,雙手接了捧清水,深吸口氣,把臉埋進去。
一片水聲裡,門被推開,又輕緩合上。
鍾杳進了門。
上來之前就已經卸過妝了,鍾杳隨手放下劇本外衣,循著水聲在洗手間外站定,目光落在安靜把臉埋在水裡的單薄青年身上。
水聲太響,蓋住了鍾杳的腳步聲。林竹沒聽見,在水裡埋了半晌才抬頭,閉著眼睛甩了甩腦袋,摸索著去拿毛巾。
毛巾掛的位置有點遠,他閉著眼睛手上準頭,一下摸空,正要再往邊上挪,一隻手卻已經將毛巾拿起來,替他輕輕擦了擦臉。
力道輕緩溫柔,一點點認真地替他拭去臉上的水跡。
林竹心跳驟然加速,怔怔站著不知所措,下意識要睜眼,整個人忽然被溫暖身體裹進臂間。
鍾杳抱著他。
上次鼓足勇氣去抱鍾杳已經是咬牙豁出去了,林竹從來沒想過鍾杳還能再抱他一次,心口高興得幾乎有點兒發疼,呼吸微微急促,聲音跟著啞下來:「鍾老師……」
鍾杳手上稍稍使力,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林竹有些恍惚,本能順著他的力道伏下去,眼底剛散盡的潮氣又有要湧起來的趨勢,連忙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不適應自己這樣不爭氣的狀態,剛要習慣xin地翹起唇角,鍾杳的手掌已經在他發頂輕輕揉了揉:「怎麼……不高興了呢?」
鍾杳其實不很會說話。
從出道以來就跟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老演員們混在一塊兒,鍾杳的生存模式整個都是落後娛樂圈二十年的,根本學不會現在哄人專用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只能認認真真地有話問話。
林竹偏偏受不了這個,胸口狠狠一疼,眼淚不爭氣地就下來了。
他太久都沒在人前哭過了,怕鍾杳發現,憋著氣息盡力平復,抬起袖子偷偷把眼淚擦了,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沒有……」
「沒有?」
鍾杳稍稍放開手臂,看了看林竹泛紅的眼眶,稍一停頓:「不是因為我要演到八十歲生氣?」
林竹愕然抬頭。
「不是就好。」
鍾杳鬆了口氣:「賣身契什麼的都是舊社會遺毒,我們不講這個。我是真想演到老,沒經你同意就擅自安排了咱們兩個的職業規劃,你要是不願意再調整,演到七十五歲也行,我重新做個人生計劃……」
林竹:「……」
林竹終於再忍不住,低頭輕笑出聲。
鍾杳靜靜看著他,見到清亮的笑意終於乾乾淨淨地在那雙眼睛裡沁開,唇角才終於微挑起來,拍拍他後背:「來,吃飯。」
「現在?」
林竹一怔,看了看外頭已經黑透了的天色,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是哪一頓飯。
他本能地聽鍾杳的話,被拉著出了洗手間,眼睜睜看著鍾杳從後備箱帶上來那點兒隨身行李裡掏出一個便攜的小煮鍋,兩包西紅柿牛腩味的方便麵。
「夜宵,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得吃點兒好的。」
鍾杳常年在國外受仰望星空的折磨,對方便麵做下了難得的執念,一本正經說著,手上利落地倒水插電,醬料包撒下去攪開:「翻翻他們櫥櫃,有火腿腸嗎?午餐肉也行,都拿過來……」
林竹忙跑過去翻酒店的售品櫥櫃,找出兩根火腿一罐午餐肉,還撿了兩個滷蛋,一塊兒放在鍾杳手邊。
鍾杳沒再問他為什麼會忽然難受,也沒讓林竹插手幫忙。熟練地煮麵瀝水切午餐肉,又不知道從行李包的哪個角落抽出一袋密封芝士片,切了一點兒放下去,不緊不慢攪開。
佑人的香氣撲面騰起來。
「可惜了,少點兒蔥花雞蛋。」
鍾杳遺憾,手上給火腿腸改了刀扔進去,蓋上鍋蓋燜了四十五秒,關火出鍋:「來,飯盒拿過來。」
林竹的注意力都被鍾杳一身精英大廚的瀟灑范兒吸引過去了,自己的心事早忘了大半,聞言連忙把飯盒送過去,恍惚回神:「您……吃蔥花?」
鍾杳的資料林竹能從頭背到尾,能跟著上山下鄉拍電影啃玉米的人民藝術家唯獨對調味品底線分明。花椒大料數著粒放,五香粉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菜式借味,蔥姜蒜香菜都是一概寧死不碰的。
或者是在國外荼毒得久了……
看著隨身攜帶方便麵和鍋的鍾影帝,林竹有點兒心疼,決心以後一定要給鍾杳再多找點兒好吃的東西。
「不吃。」
鍾杳正往飯盒裡分面,聞言搖頭,遺憾嘆氣:「擺盤好看。」
林竹:「……」
鍾杳抬頭,正迎上他的目光,輕輕一笑,抬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把飯盒塞過去:「快吃,一會兒要坨了。」
三年自給自足的鍛鍊下,鍾杳的手藝已經很不錯。
酸甜的番茄湯底香氣濃郁,牛腩也是難得的真材實料,煮得勁道的麵條裹著加了芝士的濃郁湯底,在燈下泛著佑人的光。
林竹晚上明明已經吃了飯,卻還是輕而易舉被勾得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鍾杳又替他添了勺湯,切成小章魚的火腿腸跟著骨碌碌滾進碗裡,憨態可掬地晃了晃,停在碗沿。
林竹的注意力轉眼被吸引過去,柔軟的溫度從心頭一點點兒溢出來,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鍾杳,正迎上深黑瞳底的淡淡笑意。
林竹臉上一紅,一頭埋進了飯盒裡。
……
吃飽喝足,窗外也已經月上中天。
鍾杳進來的時候門沒關嚴,等林竹發現鎖上已經晚了。深更半夜,方便麵的香氣順著門縫鑽出去,霸道地飄了一走廊。
兩人走後又有兩場要采景切鏡頭用的群像,劇組其他人還不能收工休息。這種鏡頭沒有主角聚焦,最容易被挑刺找茬,衛戈平要求高,一定要拍出富貴豪門的氣勢來,不超過十秒的時長一直拖到深夜才徹底拍完。
整個劇組連軸轉了一天,連累帶餓昏昏沉沉。拖著器材爬上樓,被方便麵香逼得眼睛發綠,聞著味堵了林竹那間房的門。
「人有點兒多,梁老師帶頭,都在外邊蹲著呢。」
外頭宛若喪屍圍城,林竹悄悄從貓眼瞄了一眼,回頭給鍾杳報告:「說是——您要是不交方便麵,他們就不讓您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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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剛把最後一點湯分著喝完,鍾杳靠在沙發裡消食,聞言啞然:「怎麼辦?我就帶了兩袋……」
時間已經很晚了,鍾杳明天開拍和鄭凌陽的對手戲,狀態不能不好。林竹有點兒著急,轉身去拿衣服:「那我下去買?現在應該還有7-11開著,我——」
話音未落,鍾杳已經起身朝他走過來。
林竹被鍾杳抱了一下,又熱乎乎吃了一頓面,肚子裡有了食兒,那一點兒難受早煙消雲散了。一靠近鍾杳就又開始習慣xin發燙,憑著慣xin把下頭的話說完:「去繞一圈,就說是您給大家買的……」
「不用。」
鍾杳跟林竹一塊兒貼在門上,湊近了往外一瞄,拍拍他的肩:「讓他們蹲著吧,我就在這兒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