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翠喜一直等到了十點多鐘。她心急如焚，可又實在沒有主意。靈芝臨出門前，曾特地告訴過翠喜，他準備和生意夥伴喝酒，那晚也許就不回家了。窗外的炮火聲剛剛停歇。老媽子端著夜宵走出了廚房，她把夜宵放在了翠喜面前的小茶几上，道：「太太，吃點兒夜宵吧！」
翠喜回過神，道：「許媽，你聽，外面好像有哭喊聲……你聽……」說完，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衝到了窗戶跟前，看著遠處的情景。
許媽把棗紅色的托盤放在了小茶几上，走到了翠喜的身後，朝著窗外看了幾眼，道：「太太，哪裡有哭聲呢？您肯定聽錯了！」
翠喜瞪大了眼睛，陷入了幻覺里。她自言自語的呢喃道：「不對！不對！外面真有哭喊聲！許媽，你聽，你聽，你仔細聽……」說完，便緩緩的轉過身，呆望著許媽。
許媽又仔細的聽了聽，道：「真的沒哭聲……太太聽差了……」說完，便不再吭聲，轉身回到了廚房裡。其實，剛才，她也聽到了外面的哭喊聲。可是，她壓根就不敢在翠喜的跟前提起。因為，她知道，翠喜的心裡正百般的擔心靈芝呢。假如，她說她也聽到了哭聲，豈不是要讓翠喜心裡的天跟著塌了！
翠喜獨自守在窗口，膽戰心驚的看著黑漆漆的窗外。其實，她根本就看不到什麼。可是，她卻強迫自己一直看著，看著。後來，她終於覺得兩條腿站酸了，便麻木的迴轉身，坐在了沙發上。
過了兩個鐘頭，已經是半夜十二點鐘了。靈芝還沒有回來。許媽的心裡也跟著生出了懼怕。她不敢睡去，坐在翠喜的身邊，靜靜的陪著翠喜。翠喜的手心冰涼。她不停的安慰著自己，堅定的認為靈芝肯定安然無事。他正在朋友的家裡喝酒呢。
過了一刻鐘，門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翠喜聽到了腳步聲，急忙起身，衝到了客廳的門口，一把拉開了那扇棕漆雕花木門。可是，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壓根就不是靈芝！翠喜仔細的打量著門外那人，覺得有些眼熟。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面色煞白，嘴唇不停的哆嗦著。翠喜急忙問道：「你是誰？我看你很眼熟，一時半會兒，竟然想不起來了！」
那男人掙扎著道：「大嫂，你忘了，我是張思彤呀！上次，靈芝哥過生日，我還參加過家宴呢！」
翠喜因為驚慌過度，緊張的都沒有認出張思彤。這會兒，她終於認出了張思彤，不由得喊道「思彤，靈芝呢？他怎麼沒回來呢？他是不是喝醉了！」說完，便目光諄諄的期待著思彤能告訴他，靈芝確實喝醉了，所以沒有回來。
思彤的臉上湧出了悲慟的神情，支吾了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翠喜心裡的絕望已經逼到了極點。她不由得扶住思彤的雙臂，拚命的搖晃著他，瘋了似的喊道：「你說話呀！說話呀！靈芝呢！靈芝呢！！他是不是喝醉了！你說呀！」
思彤往前踉蹌的走了幾步。此時，許媽和翠喜看到，思彤的胳膊上竟然有一個血紅的槍口，正往外流著絲絲的鮮血。倆人不由得喊叫了起來。翠喜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差點兒跌倒在了地上。許媽一把拉住了翠喜，朝著思彤顫聲喊道：「你快說呀！我家先生在哪裡？他怎麼了？你胳膊怎麼受傷了！」
翠喜竭盡全力的剋制住了自己，再次衝到了思彤的身前，抓扯住他的胳膊，喊道：「靈芝呢！你快說呀！你要急死我呀！」
思彤哭道：「靈芝哥……嫂子，你還是去看看吧。靈芝哥在法租界的愛麗絲酒館里……」說完，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翠喜心裡的絕望簡直逼瘋了她。她立即沖回房裡換好衣服，隨即便跟著許媽出門了。外面竟然下雨了。思彤拉住了翠喜，要許媽回去取雨傘。可翠喜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思彤，瘋了似的朝著前面跑去了。許媽從家裡拿來了雨傘，跟著思彤朝著前面跑去了。
雨水嘩嘩啦啦的落著。街上滿是雨水。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凄迷的雨霧遮掩著街燈昏黃的光芒，實在讓翠喜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了。她的鞋底里滿是雨水，濕漉漉的，一陣寒涼。
許媽和思彤緊緊的跟在後面，可是倆人始終沒有追上翠喜。三個人跑到了法租界。因為狂烈的轟炸，法租界里的多出房屋損毀，造成了很大的人員傷亡。翠喜眼瞅著四處狼藉，聽著震天動地的哭聲，覺得自己彷彿正身處煉獄之中。
許媽上前攙扶著翠喜，倆人掙扎著往前走。思彤一路引導著，終於把翠喜帶到了那家愛麗絲酒館的門前。愛麗絲酒館的半面牆已經倒塌了。在凄迷的街燈下，翠喜清楚的看到殘缺的牆壁上殘留著鮮紅的血液。看到那一幕，翠喜不由得慘叫了起來。她狂烈的喊叫著靈芝的名字，可耳邊唯有凄慘的哭聲和淅瀝的雨聲。她哪裡能聽到靈芝的回應呢！
後來，思彤拉著翠喜的胳膊，引著她緩緩的來到了旁邊。翠喜看到，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橫躺著一個人的身體。他的身上遮掩著一塊兒破舊的草席。雨水嘩嘩啦啦的落著，雨霧凄迷。
翠喜眼瞅著那隻橫躺著的身體，嚇得渾身哆嗦了起來。雨水瓢潑似的，徹底的把她單薄的身體打濕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快散架了。她不由得跪倒在了濕漉漉的泥地上。
許媽仗著膽子走到了那破舊的草席前。她伸出手，狠命的拉下了那片破舊的草席。靈芝的身體露了出來。他仰躺在泥水裡，白襯衣上布滿了血跡，鮮紅的血跡！他一動不動的掩面躺在那裡，大睜著眼睛，嘴巴微微的張著。
許媽看到那一幕，不由得凄慘的喊叫了起來。隨即，她便用雙手捂住了臉，蹲了下去。翠喜被許媽的那聲凄涼的喊叫驚醒了。她的手指甲狠命的掐著思彤的手，渾身顫抖的快要散架了。
思彤一個勁兒的哭著，說不出來一句話。突然間，翠喜鬆開了思彤的手，踉踉蹌蹌的跑到了靈芝的身體前。
來到他的身前的那一刻，她停住了腳步，像是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微微的張開雙臂。雨水嘩嘩啦啦的落著，打濕了她的頭髮。她顧不得用手抹去冰涼刺骨的雨水，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她終於看清楚了靈芝的身體，看到了他白襯衣上沾染的鮮紅的血水。那血水被雨水沖刷著，鮮紅的顏色流淌到了青石板路上……
「靈芝……」
一聲凄厲的喊聲劃破了雨夜。翠喜撲到了靈芝的身前，哭天搶地的嚎啕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個小時前，靈芝還好端端的，還和她有說有笑的，還和她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可如今，躺在翠喜面前的竟然是靈芝冰涼的身體。翠喜覺得，自己正經歷著一場噩夢。她盼著，盼著噩夢能在一瞬間驚醒。等她醒來以後，她會發現，靈芝正躺在她的身邊酣睡著，在夢裡呢喃著她的小名……和往常一樣……
翠喜拚命的掐著自己的胳膊，她分明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痛。可是，眼前的一切並沒有消失，照舊冰冷殘酷的呈現在她的面前。她頹然的跪倒在了濕漉漉的泥地里，叫苦連天……
她緊緊的摟抱著靈芝的身體，拚命的搖晃著他冰涼的身體，喊啞了嗓子，哭幹了眼淚。靈芝的眼睛瞪的大大，一動也不動。雨水愈發的大了。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澆的粉身碎骨！翠喜慘叫了一聲，眼前一黑，隨即便撲倒在了靈芝的身上。
在昏黃凄迷的街燈底下，兩個人的身體緊緊的貼著……從遠處看，像是一個人的身體……
夢來了！
靈芝正在一片野菊花叢里緩步走著。那片野菊花叢一望無際，一直鋪展到了很遠的地方。翠喜赤著腳，四顧環望著。她的眼前滿是野菊花，紅色的，粉紅色的，黃色的……一朵朵野菊花隨風微曳，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翠喜終於看到了靈芝的身影。她立即飛奔了過去，一邊赤足奔跑著，一邊張開雙臂，喊道：「靈芝……靈芝……你等等我……等等我……」
靈芝彷彿沒有聽見，照舊自顧自的緩步往前走著。他其實是沒有目的的走著，走著……
翠喜哪裡肯捨棄呢！她拚命的朝著前面飛奔著，恨不得能一把抓住靈芝。漸漸的，漸漸的，她追上了靈芝，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那一刻，翠喜喜極而泣！
她哭道：「靈芝！你不要丟下我！你要去哪裡！」
靈芝迴轉身，靜靜的看著翠喜，道：「我走了……真的……我走了……從此以後，我就不能照顧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翠喜哭道：「你說什麼！你這是說什麼！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你去什麼地方，我也跟著你一起去！你忘了！我們曾經說過，要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分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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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伸出手，摩挲著翠喜的淚臉，哭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要先走了，丟下你一個人……我也不舍……真的不舍……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就是命！我和你的緣分到此就結束了！」
翠喜瘋狂的喊道：「不……不要……我不要……」喊道這裡，淚如雨下。她一頭撲進了靈芝的懷裡，哭得傷心欲絕。
靈芝用一隻冰涼的手摩挲著她的頭髮，道：「我們的緣分盡了……佛說，若無相欠，怎會相見？欠的多了，陪伴的久一些。欠的少了，陪伴的短一些。假如還有來生，我還要和你在一起！真的，我答應你，還會和你在一起。」
翠喜抬起頭，狠命的咬著嘴角的一縷頭髮，哭道：「不……這輩子，我要和你白頭到老！你答應過我的……當初，你口口聲聲的答應過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騙我……」
靈芝搖了搖頭，嘆息道：「對不起……我真的食言了……這輩子，我欠你的，會在下輩子還你的。所以，你不要難過。你只要耐心的等，肯定會等來我們的重聚的！」說完，便鬆開了翠喜，飄飄搖搖的朝著遠處去了。
翠喜狠命的朝前面追著。可是，靈芝的身體已經在蒼莽的野菊花叢里消失了。翠喜站在原地，茫然的看著四周隨風搖曳的野菊花，淚如雨下。
她漸漸的睜開眼睛，看到了黑漆漆的天幕。許媽和思彤看到翠喜醒過來了，都鬆了一口氣。
翠喜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呆望著許媽和思彤，呢喃道：「剛才，我看見靈芝了……在菊花叢里，他和我約好了，下輩子會再見的。他會還我的！」說完，便抓扯著思彤的胳膊，緩緩的站起身。
她看著靈芝的身體，已經徹底的哭不出來了。許媽急忙用那片破爛的草席遮掩了靈芝的臉。她上前攙扶著翠喜，道：「太太，先生真的沒救了。我們還是儘快辦後事吧！你難道願意看著他躺在水地里？」說到這裡，便用胳膊抹著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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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彤也跟著勸道：「嫂子，我去雇車，把靈芝哥送回家裡。」說著，便準備去找車。
翠喜猛然給了思彤一個響亮的嘴巴子，喊道：「靈芝是怎麼死的！都是你……要不是你約著他來喝酒，他也不會被炸彈炸死！你害死了我男人，我跟你拚命……」說完，便使出了全身力氣，朝著思彤的身上狠命的撞去了。
她的力氣實在太大了。思彤一個咕嚕坐倒在了地上。翠喜不依不饒，沖了上去，騎在了他的身上，狠命的在他的臉上抓扯著。思彤的臉上很快就顯出了血紅的印子。他不住聲的慘叫著。
許媽急忙上前拉勸。翠喜終於被許媽拉開了。她跌跌撞撞的朝著前面跑了幾步。淅淅瀝瀝的雨水迎面而來。她頹然的跪倒在了泥水裡，張開雙臂，朝著凄迷的天幕大喊道：「我草你媽，喪盡天良的鬼子！你們不得好死！」
那晚的轟炸已經登上了報紙。在大帥府里，懋琦看著報紙，義憤填膺。後來，他把報紙撕扯的粉碎，揚了一地，喊道：「太他媽可惡了！太他媽可惡了！」
阿德在旁邊一聲不吭的站著。他的心裡也在罵著喪盡天良的鬼子們。
懋琦咬牙切齒的恨道：「許凝萃！你什麼時候才能動手呀！你難道願意眼瞅著全城的百姓們被鬼子荼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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