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發佈時間: 2024-04-29 14:4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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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039

照理說,對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眼下, 兩人的確陷入了一場永也無法區分勝負的死循環。

元賜嫻只道她神遊壞事, 卻不曉得,陸時卿本就是奔著平手來的。畢竟主導和棋, 實則比叫她贏難上一些。

他一推棋盤,皺眉道:「等入夜再說。」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盤的意思。

元賜嫻想想也是。像陸時卿這般死鴨子嘴硬,連肚子餓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 將相讓之舉做得如此明顯,哪還會下次, 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這場暴雨持續的時辰果真不長, 等兩人對弈結束已然止了,馬車便拐了個道, 往事先挑揀好的, 一塊可防山洪侵襲的平整高地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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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那處,一切佈置完畢, 拾翠給元賜嫻和陸時卿送來了及早準備的口糧, 接著又與曹暗、趙述一道去安頓那幾名隨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擋的地方, 眾人皆只拿蓑衣勉強避雨,只盼夜裡天晴才好,卻不料待到將要入睡的時辰, 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細雨最濕衣,如此情形雖不至惹來旁的危險,卻容易叫人受涼。

元賜嫻一看外頭,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 拿以退為進的策略趕陸時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許多嘗試,譬如想法子將另一輛馬車裡的物件搬到這裡來,叫他睡她的床鋪,她則去後邊擠,卻是丈量了一番,發覺那處實在不夠寬敞,叫她折著個身子躺一晚,還不如在外頭吃風舒爽。

陸時卿一直未開口做決定,忙著在她馬車裡頭閱看幾封長安送來的要緊文書。元賜嫻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擾他辦公,卻是睏意來了,不得不主動問:「陸侍郎,您的『再說』可有了結果?」

他執紙的手一頓,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書,順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準備等會兒去外頭將就。

元賜嫻倒是點了燭也能睡著,卻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回想起他讓棋的事,更過意不去,躊躇道:「我還是等您的睡處有著落了再歇吧。」

她說完便繼續撐著眼皮捱坐在一旁,腦袋像小雞啄米一般,時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繼續陪他熬。

陸時卿今日幾番舉措,無非是利用了天時地利人和,意圖喚醒這丫頭沉睡許久的「良心」,但見她真上了當,卻又突然生出幾分不忍,尤其看她這副強撐的模樣,心軟了,計也就沒了。

半晌,他終於合攏了手中文書,抬頭蹙眉道:「你睡。」

元賜嫻面上擺手拒絕,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裡感懷也是真,但這「小雞啄米」的表象卻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雲霧,預計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慮一番,已然做了決定,叫陸時卿睡在她馬車裡頭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叫他對自己生出足夠的憐意來,否則晚些時候,孤男寡女身處如此逼仄的地方,萬一他對她不軌怎麼辦。

見她如此堅持,陸時卿嘆口氣,起身掀簾道:「我出去了。」

來日方長,還是不急於今夜了吧。

元賜嫻卻「哎」了一聲,一把扯住他袖子:「陸侍郎。」

他回頭,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紋處的蔥白玉指,呼吸一滯。她的確有扯他袖子的習慣,但這回卻與以往不一樣。

陸時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這般情形,如此動作意味著什麼,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顯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與我一道在馬車裡過夜吧。」

陸時卿略一挑眉,沒說話。他覺得她還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聽她繼續說:「不過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別凶,眼下拾翠也在外邊,這事肯定要給他們曉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斷腿,所以請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會被元家人打斷腿的,而且是第三條。

陸時卿作洗耳恭聽狀。

元賜嫻躊躇了下道:「我拿根繩子綁了您,這樣回頭也好給家裡人有交代。」

「……」這丫頭還挺會玩。

陸時卿扯扯嘴角,似乎並不十分贊同:「不了,我睡外頭。」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過意不去……為了補償您的損失,您睡床鋪,我睡腳榻,我保證,除了阿爹阿兄那處,絕不宣揚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慮得倒算通透,他回頭重新坐下,問道:「你確定?」

元賜嫻點點頭。

陸時卿便被一根布條捆了雙手,睡在了她的床鋪。當然,被縟換了他自己的。方才馬車被毀,曹暗及時搶救了那些物件。

元賜嫻則將她原先的被縟鋪在了腳榻上,熄燭後和衣躺下。

沒了燭光,馬車裡又是一片寂靜,外頭潺潺雨聲清晰可聞,細微的窸窣響動一遍遍拂過元賜嫻的耳朵,一直癢到她心裡去。

她方才將陸時卿的手綁得相當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無解捆法,本道萬事妥帖,終於得眠,卻不料起先十足的睏意眼下竟會消散無蹤。

她心裡奇怪,明明上回在驛站面對他時尚且未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此番何故如此緊張。

興許是曉得了他那點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賜嫻久不成眠,無趣得翻來覆去,東想西忖,半晌,聽見陸時卿嘆了口氣,便如蒙大赦,問道:「陸侍郎,您睡著了嗎?」

陸時卿淡淡的聲音響起來:「睡著了。」

「……」

「您怎麼睜眼說瞎話?」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動個沒完,叫我如何睡著?」他回道。

馬車裡不夠暖和,元賜嫻打個寒顫,擤了下鼻子,將自己裹得如同蠶蛹一般,只露了顆腦袋在外邊,笑嘻嘻道:「那咱們說會兒閒話。」

說她個鬼。陸時卿其實也後悔一時心癢,留在此處過夜了。天曉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亂動,於他是如何的煎熬。

見他不答,元賜嫻自顧自道:「陸侍郎,您去過江州嗎?」

這問題倒叫他轉移了注意力。兩人此刻所在的蘄州與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鄰,她之所以問這個,怕是觸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個馬車,卻想著別的男人。陸時卿心裡「呵」了一聲,嘴上平靜道:「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她追問。

「昨年春,你隨滇南王進京受封之時。」

元賜嫻一愣:「我在宮中行冊禮的那日,您不在長安嗎?」

「不在。」

這就怪了。既然陸時卿當初未曾見過她,此前漉亭初遇,怎會一眼認出她來?她剛欲出言詢問,卻聽他搶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到底有些心虛,稀里糊塗答:「哦,聽說這時節,鄱陽湖的螃蟹特別好吃。」

好吃就找「徐善」給她釣啊。

陸時卿心內嗤笑,面上沉默。

元賜嫻見他不再說話,換了話頭問:「對了,方才我瞧朝廷送來的文書談及修繕淮水河堤的事,說朝臣們對此各執己見,有幾名極力不讚成。淮南洪澇為災,與淮水河堤鬆垮脫不離干係,自然該吸取教訓,好好修繕,這些人何故反對?我不太明白。」

反對修繕河堤的算六皇子一個,她繞來繞去,說白了還是關切徐善的心思。畢竟鄭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後謀劃。

陸時卿心裡不舒服,卻破天荒般答了她:「他們不是反對修繕,而是欲意延遲此舉。就近前而言,穩固河堤確是治水利民之策,卻絕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舉國上下有多少貪腐官吏?」

「修繕淮水河堤少說得徵用數萬名壯丁,可上邊下撥的工錢卻將被地方官吏一路剋扣,到了他們手中,恐怕連頓口糧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沒修好,反倒民怨沸騰。何況在此之前,如何徵用壯丁也是個麻煩。」

「地方官吏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願,四處拉人,不肯聽的便以武力征服,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個欽差也未必管得過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到時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說,有心人亦可能利用這一點趁虛而入,打擊大周統治。你說,是暫緩修繕河堤,找尋他法補救賑災合適,還是令整個大周在不久的將來陷入戰火合適?」

他最終結論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貪。這些反對的聲音並沒有錯。」

元賜嫻噎住了。一則感慨徐善與鄭濯的真知灼見,二則意外,看似對民生十分淡漠的陸時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見她一時說不上話來,陸時卿唇角微彎。

元賜嫻對「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實他大約有點理解。「徐善」的皮囊顯然並非什麼優勢,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過於那份胸懷。而所謂「伴君如伴虎」,為避免聖人對他諸多舉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為陸時卿的時候,他卻不得不掩飾這一點,恐怕給她留了狹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著xin子與她長篇大論了一番,預備沾一沾「徐善」的光,矯正她的想法。

元賜嫻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聲,眨眨眼道:「您說的對。」

大周的未來能有如此一位帝師,應該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這樣真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