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發佈時間: 2024-04-29 14:5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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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067

邀約元賜嫻的事,鄭濯當然跟這為人未婚夫者事先打過招呼, 也說明了緣由和地點。陸時卿昨天非常大方地應了好, 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

但鄭濯還是低估了這人陰魂不散的本事。眼下不過巳時,陸時卿恐怕是暗暗使了點小詭計叫大朝早早散了, 然後插翅飛過來的吧。

瞧著「徐善」此刻從容不迫的腳步, 鄭濯心裡嗤笑一聲,面上也只好替他遮掩道:「是我約了徐先生一道來的。」

元賜嫻收回目光, 不由神色一緊:「可是有大事?」

要不怎會突然三人會晤?之前可都沒有這等排場的。

鄭濯點點頭:「是有關滇南王的事,不過我與徐先生昨日已連夜商議出了應對之策, 今天邀約你來, 一則請你放寬心, 二則便是想跟你談談後續。」

倆人說話間,陸時卿已然到了石亭。但元賜嫻一聽事關父親,便沒心思跟他多招呼了, 只朝他略一頷首就急問鄭濯:「姜璧燦是衝我阿爹來的?」

陸時卿一句有禮的「縣主」登時噎在了嘴邊。

好吧,不打招呼就不打吧, 反正是跟徐善打,打了也白打。

他心中長嘆一聲, 找了另一面背靠山石的亭欄坐下。

懸崖邊太危險了, 他不想等會兒看見元賜嫻跟鄭濯眉來眼去,一生氣就栽下去。

鄭濯看了他一眼,心裡哭笑不得,面上則接了元賜嫻的話,解釋道:「昨天來的是姜家小娘子不錯。姜家沒落以後, 姜寺卿將她託付給了三哥,希望三哥念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代為照顧他的女兒。」

這個「三哥」就是指平王。

當初嶺南鐵礦一事暴露以後,儘管徽寧帝沒有確鑿證據,心裡卻清楚了姜岷是在替平王謀事,所以哪怕動不了平王,也決然剷除了姜家,一方面給他警告,一方面折他翅膀。

平王原本將這樁事收尾得挺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做夢做得一針見血的元賜嫻,因事發突然,便只有吃下這個暗虧,沒再試圖保下姜家,以免愈發觸怒徽寧帝。

也就是說,平王其實是捨棄了姜家的。那麼在所謂「照顧」姜璧燦的事上,可能就不是字面上的「照顧」了。鄭濯只是把話說得含蓄了一點。

元賜嫻點點頭表示理解。

陸時卿瞥她一眼。她對這種事倒像是一直很懂。

鄭濯繼續道:「她承認姜家此前的確在替三哥謀事,但她父親下獄後,本有機會向聖人揭發我與元將軍的牽扯,卻並未那樣做,其實便是為防有一日三哥不仁,她將失去倚仗,因此不願徹底與我撕破了臉。」

元賜嫻扯扯嘴角。如此一番來龍去脈,聽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姜璧燦此人也算識時務,知道眼下玩虛的不管用,老實點反倒不易遭人厭棄。

「她說她起始聽從父親,也是為尋求一個托庇之所,卻不料三哥待她涼薄至極。她不堪折辱,所以想求我庇護,趁三哥外出,暗中取得了流觴宴的請帖,偷溜了來。她稱自己無意且無能叫姜家東山再起,也不奢求我會容她留在長安,只是現在脫身無門,希望我能助她離開三哥,安排給她一個安穩之所,哪怕是去到流放地吃苦。」

光是聽鄭濯轉述,元賜嫻就能想像姜璧燦自述這一段時有多聲淚俱下了。

她抬了點眼皮問:「殿下答應了?」

「起始沒有。」鄭濯道,「這請求看似簡單,實則不然。我隨意幫個流落街頭的小娘子倒沒什麼,但她既已是三哥身邊人,我再插手,便是視三哥若無物,明著與他作對。」

「她見我不應,就提出了交換條件,說她手中有一則關乎三哥近來計畫的消息,只要她平安離城,便將它透露給我。我因此暫且應下此事,送她出城,預備得到消息後視情況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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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鄭濯昨天沒在字條裡說明詳情,不止是因時辰著急,而是他的確尚未弄清具體。元賜嫻皺眉問:「這消息與我阿爹有關?」

鄭濯點點頭:「她留下的字條裡寫明了三哥近來正在組織一場暗殺,預備將滇南王與王妃攔在歸途。」

元賜嫻喉間一哽,僵硬地眨了三下眼,卻因記起鄭濯最開始說的,已與徐善連夜商議出了對策,所以克制了急躁的情緒,先冷靜問:「消息可確切?」

「在我得到消息之前,姜小娘子就已被滅口,我派去送她出城的人一樣無一生還。那張字條是我事後著人打理她的屍首時,在她袖中無意發現,應該是她原本準備順利落腳後再交給我下屬的。」

元賜嫻眉頭深蹙:「殿下的意思是,姜璧燦正是被憂心計畫暴露的平王給滅口的,只是平王沒想到她還留了一手,而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您也未必會發現這張字條……所以,這不是她故意送上門的假消息?」

陸時卿聞言低咳一聲以示提醒。對話進行到這裡,已經過了鄭濯敘事的部分,接下來精彩絕倫的分析,可以輪到他上了吧。

鄭濯無奈看他一眼,然後道:「我的第一反應與縣主一樣,但與徐先生仔細商議過後,卻覺未必如此。」

陸時卿終於成功在元賜嫻朝他望來之際接過了話茬,嚴肅道:「這事有三種可能。一種便是縣主和殿下最初所想。但若將整個環節逆向推論——姜小娘子究竟怎會如此巧合地偷聽到平王的計畫,怎會如此巧合地得到混入流觴宴的機會,又怎會如此巧合地在死後還發揮了傳遞消息的作用?巧合太多,恐怕就不叫巧合了。」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先生所言不錯。」

陸時卿見她眼底似有一絲敬佩閃現,正暗自得意,卻想到他雖免了鄭濯出風頭的機會,卻也不是在給自己添彩,一時免不了再生嘆息。

做一個有秘密的人好累。

元賜嫻見他不往下說了,只好主動問:「先生所言另外兩種可能,或許是這樣?第一種,是平王故意叫姜璧燦偷聽到計畫,摸入皇子府,目的就是想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殿下。第二種與第一種類似,不過不是姜璧燦單方面受騙,而是她經由平王指使才做了這些,本道事成後將得他信任,卻不料會被卸磨殺驢。」

陸時卿點點頭:「縣主聰慧。」

他說完,喉間如被針刺。覺得她聰慧,可以用陸時卿的嘴巴說啊,唉。

元賜嫻卻已不再看他,憂心忡忡望向鄭濯:「雖說徐先生所言不無道理,甚至興許更接近真相,但我不能拿我阿爹阿娘的xin命做賭,毫無作為。殿下以為呢?」

鄭濯看了眼陸時卿,示意他是被問及了不得不答,而非不識相,然後道:「恐怕這就是三哥的目的。哪怕真相是如徐先生推測的那般,只要滇南王和王妃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們就無法坐以待斃。然而一旦我們作出防備,又很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他說到這裡肯定道:「不過縣主放心,我不會拿他們冒險。字條上雖未明說三哥計畫的時間,但滇南王離京不久,尚且身在州縣密集的劍南道北部,此刻絕不適宜大肆動手,所以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

元賜嫻感激道:「多謝殿下諒解為人子女的心情。」說完又看向陸時卿,「如此,先生可有了對策?」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神情略有不悅。

哦,要拿主意了就看鄭濯,要問對策了才看他。她就想用他的腦子是不是啊?

他默了默道:「欲要破局,先看設局人意在何處。平王的最終目的永遠是殿下,對付滇南王便如對付殿下佈置在朝中的其他暗樁一樣,只是中間一環。平王因勢大且不安分而不得聖心,哪怕刺探得到再多,空口白話也不可能說服聖人,不過無端打草驚蛇。所以哪怕他早知元將軍與殿下來往密切,也始終按兵不動,直到設下此局。」

「此局不在致滇南王於死地,而是為找出兩條證據,一則證明他可能反叛,二則證明他和殿下的牽扯。如此,便可將反叛之罪扣在殿下頭上,即是所謂一網打盡之法。」

元賜嫻點點頭:「第二條的確切實可行。平王的計畫是姜璧燦講給殿下聽的,倘使最終這消息到了我阿爹手中,便可證明是殿下暗中報了信。但第一條……」她皺皺眉,看了看倆人,「我阿爹並無反叛之意,平王要如何顛倒黑白地證明這一點?」

陸時卿心裡暗暗感慨一聲。平王其實就是想逼得元易直走投無路之下動用私軍,然後捉了這把柄拿給聖人看。畢竟私軍和反叛,在上位者眼裡是一碼事。

但元賜嫻卻全然不知自己父親暗擁私軍的事,而他礙於元易直此前請他隱瞞的交代,也不能告訴她。

他只好道:「或許是平王懷疑滇南王私下豢養了死士或軍隊,因此想試上一試。」

元賜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覺平王的心態和猜測算得上合理,但阿爹沒有私軍,根本不會中招啊。如此大費周章設了一個局,卻為證明一樣未必存在的東西,是不是太草率了點?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陸時卿怕她深想下去猜到究竟,便換了話茬道:「針對平王設局之意,昨夜徐某已與殿下商議出一二對策。」

元賜嫻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先生怎麼想?」

「這是個陽謀,破解陽謀之道,在於易勢。既然眼下不是平王動手的最佳時機,便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元賜嫻若有所悟,訝異道:「先生的意思是,平王現在不宜動手,咱們就比他先製造一場暗殺,化被動為主動?」

她總跟「徐善」這麼有默契可怎麼辦。

陸時卿不爽地點點頭,道:「正是。徐某的想法是,由殿下悄悄安排一批刺客,搶在平王之前先去『刺殺』滇南王。劍南道北部州縣密集,一旦滇南王『遇刺』,必將得八方照應,也必將驚動朝廷。聖人對滇南王尚未忌憚到要他xin命的地步,遇到這種事,不可能不做表面功夫,一定會派人前往護送。」

元賜嫻焦心之意頓消,驚喜道:「如此一來,根本就不必冒險給我阿爹報信,提醒他小心,自然免了被平王抓到殿下和我元家來往的把柄。而聖人一聲令下,四面州縣的支援也足可保護阿爹,接下來,平王再想得手就很難了。」

陸時卿點點頭。更重要的是,元易直不會被逼到絕境,以至動用私軍。

元賜嫻笑起來:「先生神機妙算,簡直……」她說到這裡一頓。

鄭濯和陸時卿齊齊疑問看她。

她本來想說,簡直跟陸時卿有得一比。但問題是,之前陸時卿幫她揭發姜家,都是借用的一些暗樁,並未親自拋頭露面,所以在聖人及鄭濯等皇子朝臣看來,這樁事全然跟他無關。她現在突然講這麼一句,難免叫在座兩個人精起疑。

她雖未對陸時卿全然坦誠鄭濯的事,但相對的,也不可能把他私下的動作講給外人聽。

所以她「呵呵」乾笑一聲,接上道:「簡直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眉毛一抖。

五體投地?她知道這是個什麼姿勢嗎她就五體投地!

鄭濯乾咳一聲,似乎嗅見了四周瀰漫開來的酸意,忙打圓場:「徐先生此法可行,但我派去的刺客必須當真與滇南王交戰一場,否則不足以取信他人,而刀劍無眼,為免誤傷,我希望能得縣主幾句指點,確保在最短時間內令滇南王明白前因後果,以便他配合我做好這場戲。」

這就是鄭濯剛剛說的,要與元賜嫻溝通的後續。

她點點頭:「這個不難,我交代您幾句話,想來阿爹聽了,很快便能猜到刺客是友。」

元賜嫻交代完,這場會晤也便結束了,臨散前,鄭濯一時起了玩心,問她:「縣主前來赴約,陸侍郎恐怕不知情吧?」

一旁陸時卿脖子一直,雖知鄭濯這小子是在挑事,卻也著實好奇元賜嫻的回答。片刻後,見她笑盈盈道:「不知情呀,他這個人很小氣的,給他知道還不翻天啦。」

鄭濯幸災樂禍地瞅了眼顯然已經臉黑的陸時卿,又問:「今日花朝節,你不與他出遊踏青?」

「得了吧。」元賜嫻撇撇嘴,「等會兒叫他踩泥巴他嫌髒,看野花又非要花葉統統對稱,這不是強花所難嘛,哪還有踏青的意趣!」

鄭濯哈哈大笑。

陸時卿真想一個暴起揍他一頓。坐懸崖邊還敢笑得如此張狂,也不怕前仰後合地栽下去了。

元賜嫻嘆口氣,她的未婚夫就是這麼掃興的人啊。

她嘆罷正準備跟倆人告辭,卻見鄭濯先她一步起身:「我尚有要事,須先走一步,恐怕得麻煩縣主與先生稍候了。」

三人為掩人耳目,最好前後腳分開出山,原本元賜嫻想當先離去,避免與他們其中一人獨處,但既然鄭濯這樣說了,她也只好點頭道:「不礙,殿下有事就先去忙吧。」

陸時卿這下舒服了點,幽幽看了鄭濯一眼,示意他有多快走多快。

鄭濯心中暗笑,臨走跟元賜嫻補充了一句:「縣主既然覺得跟陸侍郎賞花掃興,不如與徐先生四處走走。他前些天還曾與我說起缺個人一道踏春。」

他搞完事就走,留下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陣面面相覷。

*

一炷香後,倆人並肩離了石亭,一道往山中閒逛了去。

元賜嫻有點尷尬。原本鄭濯不多說那一句,她必然已打道回府,眼下出於禮貌,卻免不得詢問徐善,看他是否有踏春的興致。

畢竟他從前的確是寄情山水,熱衷出遊之人,如今在這波詭雲譎的長安,為掩藏身份,想來極少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出來,會希望有個人一道走走看看也實屬正常。而他今天又剛好幫了她一個大忙,她若連問都不問一句,顯然說不過去。

只是她原本也就客氣客氣,心道徐善多半識相,不會跟已有未婚夫的女子單獨出遊,怎料他竟然應了好。這下,哪怕知道不合適,她也沒法拒絕了。

陸時卿之所以應下這個「好」,當然也是有原因的。元賜嫻跟鄭濯會面是為政事,她肯定不會覺得這樣算對不起他,但跟「徐善」出遊就不一樣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他相信她還是有點良心的,剛才被她氣得不輕又沒處宣洩,現在叫她內疚內疚,過後可能會得到些驚喜對待。

就算他給自己掙點補償吧。

早春二月,草色尚淺,山中桃花也未全然開盛,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倒路邊說不上名的野花團簇而生,將草野襯得一片鮮亮。

元賜嫻邊走邊瞧,出於一絲莫名的不自在,也沒好意思蹲下來細看。

陸時卿見她眼中幾分豔羨之意,卻竟生出給她摘花的衝動,等他記起自己現在是徐善,一簇花都已到了手中。

他總不好將這種行為解釋成是自己愛花,然後將這一簇紅豔豔的玩意兒一路拿在手中把玩吧,只好咬咬牙,硬著頭皮遞給了她。

元賜嫻見狀一愣,忙道:「多謝先生。」然後大約是覺得這情狀有點璦昧過頭,便飛快接過了花,繼而加緊腳步,走快了點,跟他隔開了些微距離。

虧得是如此,她才沒注意那隻熟悉的手。

陸時卿見她與自己保持距離,略有幾分欣慰,卻又不免想到,倘使元賜嫻不是心中有鬼,為何如此?

等他慢慢跟上來,元賜嫻沒話找話似的試探道:「冒昧請問先生,去年漉水一行過後,許三娘去了哪裡?今日本該是她與您一道出遊才對……」

當時由於許三娘的出現,元賜嫻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離,可過後卻又未見她留在長安。她一直很奇怪,許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麼說走就走了,難不成是倆人鬧掰了?

陸時卿只好找了個說得通的藉口,扯謊道:「長安朝局不穩,她留在這裡是徒增危險。」

言下之意,就是他為了她的安危著想,遣她離開了。

元賜嫻「哦」了一聲,想想也對,一面不免感慨倆人情誼深厚,心中正思忖該如何早點結束這趟不合適的出遊,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時候不早,縣主該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馬車停在何處,徐某送您到那裡。」

原本他當然最好像鄭濯一樣跟元賜嫻分開走,但眼見她身邊沒有婢女,又不放心,便問了這一句。

元賜嫻擺手道:「我的馬車停得遠,但婢女就在山下候著,不必先生來去費時。」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沒再忸怩推辭,到了山口與揀枝回合,便和他遠遠別過了。陸時卿為免惹人眼,並未立即跟著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離去。

他今天為儘早趕來騎了馬,出山後上了馬便朝長安城回,不料沒走多久卻遠遠瞧見一輛馬車朝這向駛來。

馬車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駕車之人他認得,正是元賜嫻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這個時候怎會出現在這裡,飛快策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駕車過來,問道:「徐先生,您這是?」

陸時卿見她一副顯然尚未接到元賜嫻的樣子,皺了皺眉道:「我與縣主剛別過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來這裡做什麼?」

拾翠一愣:「是縣主託人報信給我,叫我來山口接她的。」

陸時卿回憶了下方才遠遠瞧見的,元賜嫻和揀枝離去的方向,直覺不對,搖頭肯定道:「沒有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麼,神色頓時緊張起來,卻是還不及開口再問,就見徐善抬手揚了一鞭,飛馳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剎草伏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