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敲門
在教練員的集體沉默下, 柴國軒後知後覺回頭, 眼睜睜看着林暮冬替小姑娘隊醫拉了椅子、拿了羽絨服外套、開了門,一路護着送着,耐心十足地把人往外領了出去。
小姑娘睡眼朦朧,小步小步的, 跟在林教練比平時慢了不少的步子後面,聽話地出了房間。
差點兒撞到門框上的時候,還被林教練及時拿胳膊墊了一下。
看着兩個人的身影在門外消失, 柴國軒堪堪緩過神, 難以置信:“我眼花了?”
“都花。”劉嫺是有家室的人,見慣了大風大浪,把眼睛塞回眼眶,翻開下一頁,“先說氣步槍吧, 手槍晚上還得開會了。”
林暮冬一路領着葉枝回了房間,從那件羽絨服的外套裏翻出門卡, 替她刷開了門。
走廊的溫度比屋裏稍低,葉枝已經有點兒醒了, 只是還打不起精神,一步步地跟在林暮冬身後往前走,打着小小的哈欠,擡手輕揉着眼睛。
本來就因爲掉眼淚有點兒泛紅的眼眶, 這麼一揉就更明顯了, 白皙的皮膚藏不住那點兒尤其顯眼的淡粉, 清澈的眼睛漾上點兒睏倦的水汽,睫毛蔫答答垂着。
乖得不可思議。
林暮冬站在門口,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會兒,擡手推開門。
屋子才被住了一晚,還沒來得及留下太多屬於個人的氣息。衣物都被整齊地收納在了簡易的衣櫃裏,行李也收拾得整齊妥當,被子疊在牀頭,上頭鋪了條毛茸茸的毯子,給整個屋子添了不少暖洋洋的氣氛。
桌上乾乾淨淨的,倒是牀頭堆了幾本大部頭英文專著,其中一本還夾着書籤,小方桌的檯燈邊上也堆了一摞厚厚的打印的論文。
一看就是昨晚又熬了夜。
林暮冬還記得那天深夜的宿舍樓裏,柴國軒讓他去敲人家門的奇思妙想。
葉枝的陰影看起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再怕他,倒是添了個小尾巴似的跟着他的習慣。加上兩個人的身高差,林暮冬現在停步轉身都格外留意,生怕哪一次沒看着,就不小心踩了身後的小姑娘。
大概是確實太困了,這會兒的葉枝沒再跟着他。迷迷糊糊地脫下披在身上的超大號風衣,貼着牀邊坐下,努力地想要把風衣摺好還回去。
她坐得離牀頭有點近,抱着不比自己矮多少的風衣又吃力,手臂險險擦着那幾本書擺了過去。
林暮冬及時擡手,把牀頭的書拿了起來。
精裝版的英文專著,銅版紙硬封殼,鑲着鋒利的金邊,厚得能把人原地砸個跟頭。
小方桌上的論文也堆得顫顫巍巍,大概是內容太多了,還沒來得及裝訂,看起來非常危險。林暮冬目測了下方桌離牀的距離,把書交到一隻手上,又把邊上的論文也保持原樣端了起來。
……
林暮冬的腳步在原地頓了一會兒。
破獲了“射擊隊行李爲什麼那麼重”案件的林教練依然沉穩,把書和論文轉移到了安全不少的梳妝檯上,把那摞論文也重新碼齊。
論文也是純英文的,大概是隊醫的什麼資料。
醫用英語複雜得幾乎能自成一門新語種,十個字母以下、不帶個連字符的單詞都不好意思上題目,讓外行人來看並不比天書好翻譯多少。
林暮冬沒細看,把論文理整齊,回頭接過了葉枝懷裏越折越亂的風衣。
小姑娘困過頭的時候好像尤其執着,睫毛輕輕閃了閃,看着還沒疊好的風衣,嘴角有點兒癟,又露出了點兒像剛纔不能跟着開會似的沮喪。
林暮冬在原地站了一陣,又把風衣交了回去,拎起一邊作爲裝飾的釘釦肩帶:“拿着這個。”
這種風衣做出來就不是爲了讓人疊的,還要專門熨燙乾洗,規矩多得麻煩無比。他原本不想帶,還是柴國軒非要他穿着在場下鎮門面,才專門拖運一塊兒帶了過來。
要折起來就得先做個完整的計劃。
纖細白皙的手掌聽話地張開,握住了其中一邊的肩帶。林暮冬把另一邊也遞過去,等着她攥穩當,稍微往後退了兩步。
……
等到開會中途去泡方便麪的劉嫺溜達到葉枝門口、發現門沒關嚴,想進來提醒小姑娘注意安全記得關門的時候,就眼睜睜地看到了屋裏匪夷所思的一幕。
林暮冬抱着胳膊,聲音平淡輕緩,一句一句指導着坐在牀上的小姑娘疊衣服。
耐心得一點兒都不像射擊隊怪談裏面傳說的,隊員重複三遍做不出來動作就要被罰跑八寶山折返的那個魔鬼教練。
偏偏屋裏的兩個人還都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對。
葉枝一心想要疊好衣服,努力和張開手臂都抻不直袖子的風衣糾纏。林暮冬遠距離觀察評定,偶爾開口幫她出主意。配合得嚴肅端正,幾乎要讓外人以爲這也是什麼挺重要的訓練或者比賽。
劉嫺叼着叉子,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
小姑娘折騰半天,終於順利把衣服折在了一塊兒,心滿意足地彎起了眼睛。
林暮冬就站在牀邊不遠,小姑娘雀躍着撲過去,把衣服交到他手裏,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地彎着,細細地變成了一對澄淨的月牙兒。
林暮冬呼吸稍稍一頓。
兩個人離得有點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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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得能看見額間絨毛一樣溫順柔軟的碎髮、薄薄的一層細汗,和睫尖盛着的細小光海。
他本能地擡手,接過那件疊的整整齊齊的風衣,視線攏着小姑娘看着好摸得要命的短髮,垂在身側的右手輕輕動了下。
護腕的粘扣開了一點,隨着動作,跟袖口純棉的布料悄然牽扯,讓他的動作也跟着稍滯。
林暮冬落下視線,看着自己的右手,眼底光芒重新一點點歸於深邃的沉黑,聲音卻依然平淡溫柔:“睡吧。”
葉枝還彎着眼睛,高高興興的,熟能生巧:“林教練晚安。”
劉嫺實在八卦得要瘋了,一邊自責不應當一邊在門外捧着滾燙的面桶圍觀,聽見這一句,忍不住擡頭看了看窗外才只是稍微暗淡的天色。
林暮冬沒什麼特殊的反應。
不光沒什麼特殊的反應,他還走到窗戶邊上,把半開着窗簾拉嚴了。
屋子裏頃刻歸於安靜寧穩的昏暗,只剩了盞小小的牀頭燈,溫柔灑落着暖黃色的淡光。
林暮冬朝小姑娘點了點頭,一絲不苟迴應:“晚安。”
他的動作穩定無聲,挪開幾把可能磕碰着小姑娘隊醫的椅子,夾着那件不光不能折,按照柴國軒的說法最好壓都不要壓、碰到了都要立刻撣灰噴水鞠躬三聯的風衣,轉身出了門。
劉嫺捧着泡發了的面桶,在林教練出來之前,矯健地擡腿跑了。
去泡麪的劉教練和送隊醫回去休息的林教練前後腳進了辦公室套間。
林暮冬剛缺席了一陣,在桌邊坐下,聽步槍隊和飛碟隊說剛纔的討論結果。剩下的人都在埋頭吃泡麪,柴國軒好不容易從一腦門子的射擊數據裏輕鬆一會兒,飛快拿目光審訊劉嫺出去打探到的結果。
劉嫺端着面桶坐了一會兒,抄起手機,低頭髮短信:柴隊,現在是晚上嗎?
柴國軒愕然:你眼睛出問題了?
替這些隊員從小操心到大,柴國軒嘮叨的那些話在輸入法裏都有了聯想,教訓立刻跟着發了過來:早說你們要早預防早預防,就是不聽!怎麼回事,黃斑眼病?黑影有多大,什麼形狀的?
劉嫺:……
劉嫺擡頭看了看林暮冬。
林暮冬看起來沒受任何影響,坐下繼續分析比賽,又變回了和平時一模一樣的嚴肅冷淡。
老人家的壓力已經夠大了。
劉嫺又往好裏想了想,挑了個最好的可能,回覆:沒有,耳背了好治嗎?
劉嫺足足用了三個小時,才讓柴國軒相信了她只是沒聽清楚話,確實還用不着帶助聽器。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明天就要有第一波賽事,教練員們也要給參賽隊員調整狀態放鬆心情,各自匆匆趕回去給隊裏作動員。只有柴國軒跟手槍隊的教練組還沒走,陪着林教練堅守在了辦公室,繼續開晚上的研討會。
“手槍隊不一樣,不給他們開會更好。”
劉嫺靠在沙發裏,按按額角:“就讓他們看着打吧,能不失誤就是最好的發揮了。”
很多話在林暮冬的堅持下已經不那麼忌諱,討論起來變得容易了不少。劉嫺盡力無視着柴國軒身上沉沉的低氣壓,拿着花名冊和林暮冬有一說一:“你做的挺好的了,能準備的咱們都準備了,剩下的到底也要靠他們自己。”
林暮冬沒說話,又翻了一遍花名冊。
劉嫺知道他在想什麼,緩和着語氣坐直:“等這批迴去,咱們就抓新人。不行我就下去省隊走一圈,肯定還有沒發現的好苗子……”
柴國軒忽然咳嗽了一聲。
話纔出口,劉嫺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飛快閉上了嘴巴,來回看了看。
林暮冬的神色沒什麼變化,合上花名冊,聲音平淡:“去省隊走一圈吧,看看新人——”
他的話音頓了頓,沒再繼續下去。
靠在沙發上的肩背繃得鋒銳,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搭在扶手邊上的右手悄然攥緊,起身走到窗前。
“會有天賦好的,帶回來,我教他。”
林暮冬瞳色漆黑成一片無邊的靜邃,視線落在眼前的夜幕裏,聲音平穩:“薪火相傳,不會滅的。”
任何東西都可以傾囊相授,技巧,經驗,所有在賽場上無數次征伐積累的經驗,一次次扣下扳機後,在靶心上留下的全部痕跡。
他什麼都能教。
柴國軒聲音啞得厲害:“暮冬……”
林暮冬闔上眼,垂在身側的右手慢慢鬆開,食指輕勾了下。
扣下扳機的姿勢。
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不下幾萬次——瞄準,扣發,落槍,下一次瞄準。這些早已經像吃飯喝水一樣的動作幾乎已經銘刻進肌肉記憶裏,他勾起手指的時候,甚至能直接反應出扣下扳機時輕微的清脆扣發觸感。
射擊原本應當是競技壽命最長的運動。
一年前,柴國軒還在世界盃賽場的國旗下按着他的肩膀,朗聲笑着讓他打到五十歲。
所有一直以來因爲領隊的刻意維護遲遲沒來得及面對的問題,終於在世錦賽的強大壓力下撲面裹下來,卷挾着他,壓得人想要大口喘息。
可林暮冬依然只是平靜地站着。
沒有發怒,沒有不甘,沒有咆哮嘶吼質問——哪怕是從他受了傷、不得不退役的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劉嫺都沒見過林暮冬有過任何失控的宣泄。
他只是開始變得更加嚴厲,無論對隊員還是對自己。
如果不是他近一年來的嚴厲培訓,現在手槍隊的成績甚至要更堪憂得多。
沒去看其他人的神色,林暮冬轉回身,拿起衣服:“我出去一下。”
劉嫺還想說話,被柴國軒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外頭的天色已經全黑了,走廊裏安安靜靜的,有點兒昏暗的燈光照亮了一段一段的牆面,透落下經年的陳舊氣息。
天一天比一天冷,外面的冬意已經隔着窗戶透進了走廊,一出門就有鮮明的寒氣襲上來,徹骨地往身體裏面鑽。
林暮冬靠在窗口,摸出打火機,點了支菸。
他不抽菸,只是看着那支菸慢慢在指間燃燒。煙氣一縷縷地散進夜空,灰白的菸灰一點點彎下來,無以爲繼地墜落在窗臺上,被風一吹就飄得乾乾淨淨。
林暮冬看着那支菸一點點着完,然後霍然起身。
他的腳步幾乎有些不易覺察的急躁。
入夜的涼意混着淡淡煙氣,翻騰流轉,囂張地追着他穿過明暗交界的走廊,在盡頭的那間房間外停住,敲了兩下門。
清晰的響聲在過於安靜的走廊裏響起來,突然得足夠嚇人一跳。
林暮冬蹙了下眉峯,向後退開一步。
好不容易不害怕了的。
這個念頭騰上腦海的時候,他幾乎還沒來的讓自己的理智歸位,等徹底回神,身體已經自動完成了全部的程序。
林暮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最後一點菸頭用力攥進掌心,轉身要走,門裏忽然穿出來啪嗒啪嗒的小跑聲。
門被推開,半個小腦袋探了出來。
外面很冷,葉枝還穿着單薄的小鹿睡衣,被已經很稀薄的煙氣嗆得輕輕咳嗽了兩下,卻還是靈巧地擠出了半個肩膀,拉住了轉身正要走的人。
“林教練……怎麼啦?”
小姑娘隊眼睛彎着,聲音依然輕輕的,指尖輕輕勾着他的袖口。
軟得像剛剝了糖紙的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