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幫我
林暮冬的腳步頓了頓,視線落下來。
葉枝身上穿着家居服樣式的淺杏色睡衣, 長衣長褲。上衣的袖子有點兒長, 一直掩到指尖, 向上勾勒出單薄的肩膀線條, 領子間露着一點精緻纖細的鎖骨。
很柔軟的布料,小梅花鹿的鹿角上還戳着幾個白色粉色的絨毛球。
意識到自己身上帶着的煙氣, 林暮冬蹙了下眉,想要向後退兩步, 袖口的力道卻忽然變得鮮明起來。
林暮冬還沒來得及回神,剛攥滅了菸頭的左手已經被忽然拉高。小姑娘白皙的手掌從袖口裏探出來,隔着衣服捧着他的胳膊, 力道輕緩地扒開了他沒有着力的手指。
菸頭當時還沒滅,他沒收力道,已經燙傷了。
小姑娘屏息擡頭,秀氣的眉稍微微蹙起,脣角抿了抿, 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暮冬瞳色沉了沉。
……總是這樣。
自從當初發生意外之後,總會有人用這種眼神看着他。
惋惜,憐憫,欲言又止,小心翼翼——他已經從太多人的眼裏看到了相似的情緒,像是已經宣判了他將來的全部命運。
林暮冬闔了下眼睛,壓下焦躁轉身要走,手掌卻忽然被暖乎乎的力道不由分說裹住。
葉枝兩隻手都拉着他的左手, 袖口不經意往後稍稍落了落,溫暖綿軟的掌心徑直貼上來,覆落在他的手背上。
小姑娘仰着臉,依然是剛纔有點兒爲難的神色,語氣輕輕的:“只有雙氧水了,會很疼……行嗎?”
林暮冬微怔。
他沒想到葉枝欲言又止的就是這個,甚至沒意識到這也能算是個值得猶豫的問題——但小姑娘無疑在意得不行了,淡色的脣角糾結地抿在了一塊兒,又把頭低了下去。
“本來是有酒精的,飛過來的時候被沒收了……”
葉枝努力解釋着,又低頭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口。
纖白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傷口周圍碰了碰,葉枝自己都覺得疼似的微微打了個哆嗦,又強自鎮定下來安慰林暮冬,避開傷口輕輕拍着他的手:“沒事沒事,忍一忍,傷口要處理的,很快就好了。”
嗓音細細的,輕輕打着顫,雖然說的都是醫生常用的臺詞,看上去卻無疑沒有半點兒說服力。
林暮冬靜靜聽着,骨質鋒利的肩背卻一點點鬆下來。
然後收回步子,跟着她的力道進了門。
葉枝的力道輕柔小心,拉着他坐下,轉身跑去翻找藥箱:“要用雙氧水清理傷口,要用紗布,要鑷子……”
小姑娘蹲在櫃邊,給自己揹着處理燙傷要用的東西,一邊把藥箱翻了個底朝天。
林暮冬坐在桌邊,瞳底安靜深黑,映着葉枝異常忙碌的背影。
好一會兒,新隊醫才帶着齊全的傢伙什跑回來,把東西一股腦堆在了桌上。
已經有破損的燙傷需要先消毒清洗,然後再上燙傷膏,才能保證不會感染。葉枝給自己鼓着勁,屏息擰開雙氧水,拿鑷子夾着紗布,正反沾了沾。
林暮冬很配合,左手掌心朝上放在桌上,視線依然靜靜攏着她。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顫巍巍把鑷子往下按。
……
小姑娘的手緊緊攥着鑷子,白皙的手指因爲用力過度硌得有點兒發紅,在林暮冬手掌上方几公分的地方停着,說什麼也下不去手了。
林暮冬落下視線,稍許坐直。
正在全神貫注履行隊醫義務的葉枝顯然被他嚇了一跳,鑷子尖輕輕打了個哆嗦。
撬得他心口壓着的沉澀滯悶也跟着悄然晃了下,短暫地透進來些新鮮的空氣。
林暮冬看着她,擡手接過那個鑷子:“我來。”
小姑娘本能的不知道抵抗他的力道,被他握住鑷子輕輕一拉,就跟着鬆了手。
長到這麼大也不是沒受過傷,林暮冬十幾歲離家到了射擊隊,這些事都是自己做,處理起來其實並不手生。
他的動作穩定利落,乾脆得不帶絲毫猶豫。捏着鑷子調整了下姿勢,把沾了雙氧水的紗布在左手傷口上按了兩下,用生理鹽水衝乾淨,換了塊乾淨的棉布擦淨傷口。
燙傷膏的標識很清楚,林暮冬擠了些塗上,單手抽了個創可貼,準備撕開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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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不方便,林暮冬拿着創可貼,正準備咬開外包裝,動作卻忽然頓了頓。
小姑娘蔫答答地坐在桌邊,目光寸步不離地跟着他的手,眼圈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地悄悄紅了。
林暮冬心口悄然緊了下。
他拿着創可貼的手頓了下,輕輕放下去,左手一扣,把那個有點猙獰的傷口藏在手心和桌面之間,稍稍俯身:“怎麼了?”
他的聲音溫和輕緩,早已經沒了剛纔在門口時身上的冷淡戾意。
小姑娘紅着眼眶,好像有點兒生氣了,脣角輕輕抿起來,及時截住了他因爲身體前傾快要貼上桌面的左手。
林暮冬還沒太弄清情況,怕再嚇着她,順着她的力道把手交了過去。
葉枝把他的手翻過來捧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怎麼能那麼兇呢?”
小姑娘的眼圈更紅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漾了水汽,抽出支棉籤,替他把燙傷膏細細塗勻:“疼不疼呀……”
軟綿綿的,帶一點兒責備的語氣,心疼得嗓子都輕輕地打着顫。
林暮冬胸口悄然一悸,微微低頭看着她。
因爲過於有迷惑xin的外表和脾氣,葉枝在臨牀就從來沒得到過病人的信任。現在看到他反應平淡,也沒因爲這種習以爲常的事生氣,只是匆匆忙忙站起身,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回了牀邊。
林暮冬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見到小姑娘忽然轉頭跑了,微微一怔,跟着看過去。
葉枝趴在枕頭邊上,蹲成小小的一團,努力地摸索了一會兒。
然後拿着一包水果軟糖跑了回來。
小姑娘眼睛裏的水汽還沒退淨,換了個消過毒的一次xin鑷子,撕開包裝,從顏色各異的水果糖裏翻翻撿撿,一個口味給他挑了一顆。
紅着眼眶,眼淚汪汪氣鼓鼓的。
全塞進了林教練的嘴裏。
鮮明的水果香氣轉眼和霸道的甜味佔據了口腔,林暮冬被齁得低咳了兩聲,微微低頭,想要開口解釋,話頭卻又不覺頓了頓。
葉枝俯身,小心翼翼的給他的傷口吹着氣。
小姑娘吹得細緻又認真,白皙的臉頰稍微鼓起來一點兒,淡色的嘴脣抿着,吸一口氣就輕輕慢慢地呼出來。
架勢認真得好像這真是隊醫什麼專業的治療手段。
說不定真是什麼專業的治療手段。
進門前還彷彿無處不在的焦躁,現在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林暮冬垂着視線,目光落在小姑娘因爲剛睡醒,造型還稍微有點兒自由發揮的毛絨絨短髮上,拿着創可貼的手悄然添了些力道。
柴國軒無數次跟他說過,讓他找些什麼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做,放鬆放鬆心情。
可他做不到。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做什麼事,他都會忍不住想起他的槍。
只有在靶位上瞄準的時候,他才能短暫的什麼都不想,讓自己徹底進入必須的專注狀態。他從沒計劃過除了射擊之外的人生,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在不握着槍的時候,還有什麼值得做的事。
但是現在……似乎有了。
林暮冬右手攥着創可貼,無意識地使了使力。
尖銳的刺痛從他手腕深處躥上來,他沒有放任那隻手發抖,只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上,一點點強迫自己放鬆,把力道控制在了不發抖的臨界上。
然後把那個創可貼遞了過去。
葉枝剛確認了傷口已經處理妥當,眼裏跟着緊張出來的水汽終於散了。放開他的手擡頭,彎彎眼睛想要說話,一眼就看見了林暮冬遞過來的創可貼。
葉枝怔了怔,仰起臉。
“幫我一下。”
林暮冬把創可貼遞在小姑娘隊醫的手裏,稍一猶豫,擡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
上次安慰小姑娘的時候,這個動作曾經被做過一次。葉枝顯然很喜歡,眉眼柔軟地彎起來,乖乖坐直聽着他的話。
林暮冬看着她,把左手重新交到她的手裏。
“我自己……弄不好。”
除了訓練必要的討論,還是第一次和人說這麼多的話。林暮冬幾乎已經找不到更合適的話題,輕吸了口氣,低聲:“幫我一下,行嗎?”
他的聲線壓得低沉輕緩,透出某種近於柔和的氣音,落在房間稍許暗淡的燈光裏。
林暮冬看着他,漆黑靜邃的瞳孔沉默無聲。明明還能看得到平時拒人千里的淡漠,卻又有着某種極強烈的情緒悄然透出,絲絲縷縷,鋪開天羅地網。
葉枝眨了眨眼睛,聽話地點點頭。
她主修的是運動康復學,處理傷口的臨牀經驗實在太少。雖然因爲實在太害怕林暮冬會疼,一開始下手多少有些困難,但貼個創可貼還是沒問題的。
葉枝找到創可貼的開口熟練撕開,把背面的粘紙扯下來,小心地貼了上去。
林暮冬的視線始終靜靜罩着她,看着她每個哪怕最細微的動作。
小姑娘的指尖溫暖,動作也輕輕柔柔的,粉色小碎花的創可貼粘在掌心,一點兒都沒牽動原本的傷口。
像是完成了什麼頂重要的工作,第一次正式處理突發事件的新隊醫長長呼了口氣,目光亮晶晶地,仰起臉彎着眼睛等待隊員的評價。
林暮冬:“……”
林暮冬看了看那個創可貼。
美工考慮得非常周到,粉色的小碎花還有黃色花心,排列亂而有序,造型非常可愛。
剛剛邁出了通往正常人類交流第一步的林教練被眼前的創可貼震了震,閉了會兒眼睛,又把邁出的那一步沉默着往回退了四分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