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他把這所宅院賣給了任麒傑。任麒傑便把這所花園改建成了戲班子。
麒傑是個好人，對所有的徒弟們都關愛有加。當然，他更疼愛恆鋒和熙然。恆鋒和熙然的腦瓜子都好使，天生對梨園藝術有領悟力。再加上倆人都習慣吃苦，愈發的討得麒傑的歡心。
麒傑是個老戲骨，一輩子都奉獻於梨園舞台。憑藉多年的出道經驗、以及倆個孩子的音色特點，他認準，恆鋒適合唱小生，熙然適合唱花旦。當然，他也尊重兩個孩子的選擇。為此，他專門和兩個孩子商量過。
恆鋒這頭沒得說。他很樂意習學小生唱腔。可紅久卻有些不樂意。因為，他覺得男孩子唱花旦會讓人家笑話。麒傑只好安排熙然也習學小生唱腔。半年後，恆鋒進步的很快，遠遠的超過了熙然。熙然漸漸的覺得師父的話很有道理。他實在不太適合唱小生。
有一晚排練，和恆鋒搭檔的師姐扭傷了腳踝。沒辦法，熙然只好代替師姐上台。起初，他覺得自己只是陪練而已。可他哪裡想到，他的花旦妝容簡直驚艷了整個戲班子。大家都連聲叫絕！
他默默的看著梳妝鏡里的自己，也驚訝萬分。他生就一張瘦臉，黛色峨眉，雙眸含情，紅唇飽滿。這實在是扮演花旦的絕好相貌。
恆鋒站在弟弟的身後，凝眸於鏡中的那張美兮絕倫的臉，感慨道：「你要是女子，我定會娶你！」
熙然被哥哥的這句玩笑話逗笑了。他笑的前仰後合，引得周圍的師兄們也都捧腹大笑了起來。
那晚，熙然陪著恆鋒練戲。倆人試著唱了一段折子戲。麒傑在旁悉心指導，讓倆人配合的極為默契。
倆人本來就感情深厚，站在五彩斑斕的戲台之上，扮演夫妻極為自然。熙然常年身處戲班子里，對花旦的身段手勢耳濡目染。他學著師姐的樣子，步態輕盈，翩然起舞，把兩隻白絹水袖飄曳的甩起，「咿呀」一聲，唱起濃情蜜意的戲詞兒。
恆鋒唱小生的功夫已經修鍊的爐火純青。他望著身段婀娜，翩然起舞的熙然，心裡微瀾蕩漾。倆人彷彿一對天造地設的鴛鴦，在五彩斑斕的戲台之上，在蕩氣迴腸的戲文之中，一顰一笑，眉目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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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驚艷了戲班子眾人。
那晚，恆鋒和熙然睡下以後，嘰嘰喳喳的說了半宿兒的話。
周圍的師兄弟們練功辛苦，都呼呼的睡熟了。
恆鋒拉住了熙然的手，低聲道：「師父的眼光不會錯的！你真的很適合唱花旦！今晚，你扮上花旦的妝容以後，我都產生了幻覺，以為你是一個女孩子。」
熙然微微一笑。可他一笑起來就止不住了。他生怕吵醒了周圍的師兄弟們，急忙抽出手，捂住嘴。
恆鋒等他笑夠了，道：「從今以後，你就專攻花旦吧。」
熙然撲閃著一雙明澈的眸子，滿眼睛里都是話。
秋窗外，墨藍色的天幕上懸著一輪滿月。
月亮已經五千歲了，可壓根不顯老，照舊風姿綽約，像小姑娘一樣的調皮。那一縷縷白月光偏偏認準了恆鋒和熙然，悄悄的落在倆人的腮邊。
熙然覺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不由得爬起身，仔細的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月亮，然後躺下身，對恆鋒道：「我想化作嫦娥，飛到月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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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鋒白了熙然一眼，道：「你飛走了，誰和我搭戲呢？嗯？」
熙然微微的閉著眼睛，嘴角一直掛著那絲醉人心弦的微笑。
恆鋒沒有聽到熙然的回答，又問了一遍。熙然低聲笑道：「你就是月亮，橫亘的月亮。我化作嫦娥，飛到你的心裡！」
恆鋒的心湖裡化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散開來，散開來。他沒有吭聲，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熙然也沒有繼續說什麼，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帶著心裡諄諄的憧憬，在白月光里漸漸的睡去了。
翌日，熙然找到了師父，答應習學花旦身段和唱腔。
麒傑專門指派了一位功成名就、如今退隱江湖的老花旦做熙然的教習師父。那位老花旦藝名叫做浣紗喬。她年過不惑，尚未婚配。只因，她年輕時候大紅大紫，心比天高。很多長相俊俏的男子偏偏沒錢。很多有錢人家的少爺偏偏又生的肥頭大耳。
浣紗喬挑來挑去，蹉跎了青春，耽誤了終身。如今，她早已習慣孑然一身的孤單日子，把教習當成事業。熙然在她的悉心栽培調教之下，漸漸的摸透了花旦唱腔的門道。可浣紗喬畢竟要留一手。她沒把渾身的本事都傳授給熙然。
可熙然卻推陳出新，獨樹一幟！
他在大眾認可的唱腔里加入了新穎的元素。這一招實在讓麒傑和浣紗喬感到意外。浣紗喬私底下對麒傑說，熙然這小子將來一定會大紅大紫。她創造的梨園傳奇即將被這小子終結！
麒傑滿懷欣喜，花大錢打賞了浣紗喬。
恆鋒自然不肯落後。他拜師名伶畢鳳舉，悉心請教，刻苦鑽研，把小生身段和唱腔磨鍊的爐火純青。
西洋琺琅自鳴鐘響起了報時聲。
現在已經是午夜時分。
恆鋒從回憶里醒過來。
麒凱照舊在沙發上悶坐著，手指里夾著的那根雪茄煙已經快燃盡了，煙霧繚繞。一小撮兒煙灰輕飄飄的落在花紋木地板上。
煙霧繚繞里，恆鋒朝著角落裡看了一眼。師父麒傑的黑白照片端放在一張精緻的角柜上。
他微微的一嘆，緩緩的回過眸光，收斂心裡的惆悵，對麒凱說道：「師叔，快歇著吧！時候不早了！明早，你還要去杜先生那裡應酬呢！自從日寇侵入東三省以後，上海這頭的時局也跟著不穩了。杜先生一直是支持抗日的！」
麒凱把那隻咖啡色的雪茄煙放在嘴裡，狠狠的吸了一口，吐出一縷青煙，道：「可不是……我最近的事情太多了！戲班子里的，外面的，哪一處都不能落下！」頓了頓，深深的看了恆鋒一眼，道：「多虧了有你在！你替我打理戲班子的事情，我省了不少心！只恨熙然那個沒良心的……」
恆鋒急忙把話岔開了，道：「熙然年輕不懂事，覺得好玩罷了。過幾天，他在北平玩夠了，就會儘快回來的！師叔先不要擔心！」
麒凱又吸了幾口雪茄煙，把燃剩的煙頭丟在了墨藍色的蓮花煙灰缸里。他恨道：「不知道是哪個狗日的給熙然出的主意！等查出來，非要送這渾蛋去西天朝佛爺不可！」
恆鋒的心一沉，道：「我也打聽不出來。」
麒凱冷笑一聲，抬高聲音道：「肯定是你們認識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實，我一直擔心，他會被那些心術不正的人教壞了！果然，熙然不聽話了！」
恆鋒急忙道：「師叔，我的心裡有數，不會聽外面那些人的挑唆的！我和他們不過是應酬而已！我的心裡豈能不曉得，那伙兒人都是什麼路數？」
麒凱的目光灼灼，道：「我對你很放心！可問題就出在熙然的身上！但願他能回來！」說完，便放下翹著的二郎腿，站起身，一跺腳，鬆了松酸澀的腿，走到了盤旋曲折的西洋鏤空樓梯跟前。
他順著猩紅地毯來至樓梯半腰，停住腳步，轉身對恆鋒叮囑道：「再過三天，他要是不回來，你就去一趟北平，把他接回來！」
恆鋒早已起身，恭送師叔。他聽到這話，正中心懷，急忙道：「師叔放心！我照您說的辦！」
麒凱上樓回房歇著了。
恆鋒立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他心緒愁煩，走到了公館外面，坐在台階上，倚靠著高聳的白色廊柱，望著天上的那輪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下弦月，兩頭格外的尖，像武俠小說里的江湖暗器。
恆鋒的心裡忐忑著，很為熙然如今的處境擔憂。熙然不辭而別，悄然前往北平，給慈禧老佛爺賀壽唱戲，轟動了大江南北。不知會有多少人眼紅他的無限風光。要是有卑鄙小人嫉賢妒能，暗中陷害，熙然豈不是會遭荼毒？
想到這裡，恆鋒的心裡愈發的忐忑。他不由得站起身，在一隻高聳的廊柱上踢踹幾腳。
他想起一個禮拜前熙然說過的那些話。那晚，倆人做戲歸來，吃過夜宵，喝了兩杯威士忌，隨後在公館的天台上閑聊。
熙然的臉色紅撲撲的。他的心裡藏著事情。
當時，恆鋒問過熙然，怎麼不太高興？
熙然竟然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他說，一個人在熟悉的地方呆的久了，心肯定早已飛到別的地方去了！他還說，他即便走的再遠，也會惦記著恆鋒，會想辦法接走恆鋒。
當時，恆鋒以為熙然喝醉了，所以才會說那些莫名其妙的糊塗話。可如今，他明白了，那晚，熙然分明是故意暗示他。
可熙然怎麼會萌生去北平為老佛爺賀壽的想法？上海這頭壓根就聽不到北平的消息！
恆鋒又想起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出在半個月前。
那天，倆人隨著麒凱去東亞大飯店赴宴，祝賀時代影后蝴蝶的一部新電影上映。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們歡聚一堂。其中當然有梨園人士。倆人隨著師叔敬酒結束，來至二樓的夜總會裡，觀賞著頭牌歌女的演出。中場休息的時候，熙然去了一趟洗手間。他去了好長時間。那會兒，恆鋒和一位美國樂師聊的很投機，壓根就沒留神熙然。等到演出繼續的時候，他才發現熙然還沒有回來。
他以為熙然和師叔在一起，於是下樓找了一圈，可壓根就沒見到熙然。他又回到了二樓的夜總會，發現剛才的那間包廂里空蕩蕩的。他有些著急，四處尋覓著熙然。
後來，他在三樓的咖啡館里找到了熙然。當時，熙然正和一位戴著灰格子鴨舌帽，西裝打扮，長得老氣橫秋的中年男子聊天。
倆人坐在紅絲絨的小沙發上，中間隔著一張圓玻璃桌。那中年男子操著一口地道的京片兒，和熙然熱切的聊著時局。熙然顯得興緻勃勃的，以咖啡代酒，頻頻的向那男子敬著。
恆鋒走了過去，打量著那中年男子，問起了他的身份。那中年男子急忙起身，對恆鋒微微的一鞠躬，隨即笑著和熙然告辭了。
恆鋒望著那男子的身影，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熙然告訴他，那人是北平來滬辦事的。他曾去歡喜月戲班子里聽過《牡丹亭》。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裡遇到了熙然，所以請熙然坐了一會兒。
恆鋒信以為真，不再深究。熙然隨著他來至樓下，回到師叔身邊。麒凱正和時代影后蝴蝶應酬著。他是個電影迷，尤其喜歡蝴蝶主演的生活片。他難得有機會和蝴蝶近距離交流。蝴蝶也久仰他的大名。倆人一見投緣，聊的熱火朝天。
麒凱把恆鋒和熙然介紹給了蝴蝶。倆人也覺得異常興奮，彬彬有禮的和蝴蝶聊了起來。回去以後，恆鋒把熙然的那件事情忘了。以後也不再提起。
可現在想來，熙然當時撒謊了！
當時，他和那中年男人肯定商量過事情。
熙然肯定是聽了他的話，才會悄悄的前往北平、為慈禧老佛爺賀壽唱戲。那麼，那男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呢？
大江南北名伶眾多，他要是專門來滬選拔梨園人才，為什麼偏偏要選中熙然呢？熙然雖然名揚上海灘，可他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要是在老佛爺跟前出了差錯，負責舉薦之人豈不是要跟著遭殃？
如今，熙然紅遍大江南北，卻不知何時返滬！他會不會一去不復返？
恆鋒思索著這一系列問題，心緒愈發的愁煩。他又在高聳的廊柱上踢踹了幾腳，發泄著心裡的悶氣。
此時此刻，在北平的鳳舞九天戲班子里，熙然正認真的指導著一個學徒的身段。
三日前，他隨諸位名伶一起進宮為慈禧老佛爺賀壽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