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煙聽到「回家」倆字,又發起了呆。她當然有家。家裡的陳設還都是新婚時的陳設。她一個人守著那套空寂的華麗的公寓,十足的寡婦。
「哦!謝謝!」細煙回過神,淡淡的道。
「我家住在靜安區!」他說道。
「正好順路。我家住在吉祥弄125號。」細煙說道。她說完這話,覺得後悔。剛才,她只顧著想心事,竟然脫口而出了門牌號。
「我們住的很近呀!我家住在162號!弄堂東口的第三家!」他笑道,顯得格外的興奮。
「可我從沒見過你!真奇怪!」細煙驚訝的道。
「我平常只從東口出,很少去西口。」他解釋道。
細煙覺得合情合理。他是個有錢人,怎麼可能去西口呢?
原來,在吉祥弄,西邊住著的人都不太有錢,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比貧民窟里的世俗百姓們過的滋潤,至少家裡都能請得起伶人做戲。可弄堂東口住著的都是有錢人。一座座獨門獨戶的小公寓美輪美奐。
「我只是租住在那裡而已。我另外有家。」他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認識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細煙問道。
「我叫任春曦!」他說道。
「哦!春曦!」細煙自言自語的道。她聽到「凱」字,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姚煥凱。
「你呢?」他問道。
「我叫蘇細煙!」細煙答道。
「我覺得,你像是念書的學生。在聖約翰大學?」春曦問道。
「我已經畢業一年多了!去年畢業的!念的是經濟。」細煙說道。她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不像念書人,言行舉止都像是商賈。
「我在德國留過學。學的是商科。」春曦道。
細煙點了點頭。怪不得他的衣著打扮如此的西化!談吐舉止如此的洋氣!原來,他是從歐洲留學回來的!也難怪,他是有錢人,不出洋鍍金,實在對不起家世!
「我家裡開了一爿紡織廠。你也知道,在江浙滬一帶,紡織行業很興旺!只不過,我們中國人自己開的廠子,總會受洋人廠子的排擠!偏偏很多國人又都崇洋妹外,覺得洋人的東西就一定好!」春曦道。
細煙看了他一眼。她對他又生出了好奇。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個有骨氣的人,雖然在德國留學,可並不迷信洋人的玩意。
「你家裡真了不起!能開得起紡織廠的人家肯定要有雄厚的資本。我知道,任氏紡織廠是國人開的!我想,那就是你家開的吧!」細煙道。
春曦點點頭,道:「沒錯!那就是我家的廠子。可我沒有進去做事。因為,我的兩個哥哥們擋在我前面。倆人都有才華和抱負。沒有我的用武之地了!」
「這豈不舒坦?你不用為每日的生計操勞,有閑暇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依我看來,真是福氣呢!」細煙微微的笑道。
「男人畢竟要做出一番事業的!我雖衣食無憂,可也是個有上進心的男人。」春曦道。
細煙又忍不住朝他看了幾眼。她的身高只達到他的肩膀。所以,她只能抬頭仰視他的那張帥朗的臉。
「我去年畢業以後,在一家銀行里做會計。可沒幹兩個月,那家小銀行就破產了。亂世風雲,各行各業都不穩定。」細煙道。
「我家的廠子正招會計呢。」春曦急忙道。
「哦!謝謝!」細煙似有難言之隱,猶豫片刻,說道:「我暫時不想做事。不是因為逃避現實,或者貪圖享受,而是……我想冷靜兩三年。」
「我見到你以後,一直覺得你有心事。」春曦問道。他怕這話得罪了她,所以說的聲音很低。
「我是有心事……三言兩語說不清……」細煙淡淡的道。
前面開來了一輛黑色的德國產的高級轎車。汽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打扮時髦的富家太太出來了。她撐開一把油紙傘,遮住頭臉,踩著一雙白色的高跟皮鞋,扭著纖細的腰肢,朝著細煙走來了。
春曦打量著這位富家太太。
男子看清楚了細煙的相貌,略微一發獃,隨即回過眸光。他從黑西褲口袋裡摸出一方咖啡色的手帕。
剛才,汽水滴在了他雪白的襯衣上,滴在了黑色系帶皮鞋上,還有幾滴粘在了他純黑色的正裝襪上。他用手帕擦拭著水漬,鼻子里噴出了一股怨氣。
細煙急忙抱歉道:「真對不起……」
男子沒等她說完,搶著說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沒必要害我!」
細煙的臉上火辣辣的,彷彿塗抹著一層辣椒醬。
她緊咬著下唇,可還是沒忍住心裡的火氣,道:「你說怎麼辦吧?我不缺錢,賠的起你這身行頭!」說著,從灰黑法蘭絨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隻錢包。
這隻錢包很精緻。用銀白色的綢緞料子做成。上面綉著茉莉花紋。每一朵花蕊間都綴著一顆晶瑩潤潔的珍珠。看得出,這隻做工精美的錢包價格不菲。
她打開錢包,抽出幾張鈔票,送到了那男子的手心裡,道:「夠嗎?」
男子已經擦完了水漬。他昂起頭,紋絲不動的坐著,翹著二郎腿,抱著胳膊,冷峻的目光朝前,壓根就不搭理細煙。
細煙不耐煩的道:「聽到沒有?夠嗎?」
他照舊看著前面,用手指夾著那幾張鈔票,道:「夠了!」說完,便從西褲口袋裡摸出火柴,擦亮一根,隨即點燃了那幾張鈔票。
那幾張鈔票化作灰燼!
這一幕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現實里,真有渾蛋燒錢!
細煙早已瞪大了雙眼,眸光里也像是引燃了火。這廝實在太放肆了!竟敢如此大膽的凌辱她!
她當即喊道:「你混賬!簡直太混賬了!你有什麼怨言,只管說出來!為什麼要燒錢侮辱我呢!我不是故意的!你還要我怎麼解釋呢!」
散場的觀眾們都停下了腳步,朝著中間這排座椅看著。
那幾張鈔票已經化作了灰燼,落在了細煙新買的那雙純白亮漆高跟皮鞋上。灰燼正好沾到了鞋尖的蟬翼薄紗蝴蝶結上。
細煙氣的直跺腳,喊道:「你幹什麼?故意報復我?你一個男人,心眼兒怎麼這麼小呢?」
男子站起身,抓起座椅上的墨藍呢子大衣,穿在了身上,居高臨下的對細煙道:「你賠給我錢,我自由做主!我喜歡燒錢玩!你管不著!至於落在你皮鞋上的煙灰,也不是故意的!」
旁觀的人們發出了議論聲。有人在謾罵,有人在嘲諷,有人在艷羨……
他置若罔聞,眸光凝聚在細煙憤怒的臉上,繼續道:「看得出,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知道,像你這種公館出身的小姐,都嬌滴滴,變態的自尊心很強!說白了,心比天高!」頓了頓,故意彎腰低頭,湊近細煙的那雙流火的眼睛,冷笑道:「你別以為,世上的男人都要逢迎你們,巴結你們,把你們捧在手心裡當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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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煙捏緊了拳頭,恨不得在這廝的身上擂幾下子。她顫聲喊道:「我們兩清了!別在我跟前說這些廢話了!我懶得聽你!讓開!讓我出去!」
男子偏偏不動身。他直起腰,一邊系著大衣扣子,一邊說道:「你可以從那一頭出去!沒必要從我身邊蹭過去!」說完,便指了指另一頭的過道。
細煙羞憤至極,顧不得顏面了,握緊繡花拳頭,狠命的推搡著男子的胳膊。可男子體型壯碩,紋絲不動。細煙用力太猛,反而後退兩步,一個趔趄兒坐在了紅絲絨座椅上。
「欺負女人!沒出息!」
「算什麼男人!」
「讓這位小姐過去!」
圍觀的人們忿忿不平著。
男子來至過道里,對看熱鬧的人群說道:「誰剛才沒開口,我就給誰賞錢!」說完,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隻方方正正的棕色牛皮錢包,從裡面抽出幾張鈔票,在眾人面前一揚,繼續道:「誰沒開口?」
一夥兒男女蜂擁向前,爭先恐後的嚷道:「我……我……我!」
幾位開口指責男子的看客們滿面羞慚,都懊悔剛才的多管閑事。他們耷拉著腦袋,自怨自艾,匆匆的走出了電影院。
男子把那幾張鈔票交給了一個長相靚麗的女孩子,道:「你給大家分一分吧!請大家吃飯也好,喝咖啡也罷,由著你們鬧去吧!」
圍觀的人們發出了喝彩聲。大家都興高采烈的,簇擁著那位喜的眉飛色舞的女孩子出去了。
「大老闆財大氣粗,腰纏萬貫!」
「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
「有才有貌有錢,真是人中龍鳳!」
聽到這些虛情假意的恭維話,男子冷笑幾聲,雙手插在了大衣口袋裡,朝著細煙瞟了幾眼。
細煙早已站起身,身體夾在座椅之間,氣的渾身發顫。
男子愈發的大膽了!
他竟然朝著她打了幾聲口哨。
細煙失去了理智,一鼓作氣的衝到他身前,握緊拳頭,擂鼓似的在他飽滿結實的胸脯上捶打著。她擂鼓似的,發泄著心裡的怨氣。
他眸光里的三分邪氣放大了。他冷不丁的抱起了她窈窕的身體,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她的臉緊緊的貼在他胸口,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她一邊喊叫著,一邊掙扎著。可是,他緊摟著她,任憑她怎麼掙扎,他就是不肯鬆手。
她乾脆哭了起來,嗚嗚咽咽的。他急忙鬆開了她。她渾身癱軟,順勢坐在了水泥地上。
他嘻嘻的笑著,眸光里的三分邪氣凝聚在她的臉上,道:「開個玩笑!別生氣!」說完,用手在她的頭頂上溫柔的拍了幾下,隨即便閃身跑出了電影院。
細煙朝著他的背影哭喊道:「你渾蛋!渾蛋!」
電影院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孤零零的坐在水泥地上,悲悲戚戚。
看門人蹣跚著腳步走了過來。他是個六十開外的老人,馬猴臉,羅鍋背。
「迪里格朗當……迪里格朗當……小娘子,你待字閨中,令情郎望穿秋水,春心蕩漾!」
他一邊哼唱著京戲,一邊朝著細煙走了過來。
細煙收住眼淚,朝著老人看了幾眼。他猙獰的長相嚇到了她。她立即站起身,拍了拍法蘭絨大衣后襟上的灰塵,與老人擦肩而過。
老人道:「姑娘,快走吧!小心點兒!我們身處亂世,唯有咬牙忍耐!」
細煙的臉抽了幾下,問道:「大叔,你認識那畜生嗎?」
老人笑了起來,露出一顆金牙,朝著細煙伸出手。
細煙會意,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鈔票,送到了他的手裡。他平攤的手掌利索的閉合,像是有開關控制著似的。他把那張醜陋的臉湊到細煙的身前,聞了聞她大衣上的茉莉花香水味道,眯縫著一雙眼睛,嘿嘿嘿的笑著。
細煙急忙後退幾步,喊叫道:「你幹什麼!」
老人睜開眼,朝著細煙吐了吐舌頭,隨即轉身,蹣跚的朝前面走去。
「迪里格朗當……迪里格朗當……小娘子,你待字閨中,令情郎望穿秋水,春心蕩漾!」
細煙立在原地,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帶著哭腔喊道:「那畜生是誰!你知不知道!」
老人道:「整個上海灘,誰家的香水最出名?他是香水少爺,財大氣粗。他老子認識杜月笙先生!黑白兩道誰敢動他!他時常來看電影,戲弄過太多的女孩子!弄到最後,他都用錢打發了!姑娘,你趁早息事寧人吧!」
細煙被這話嚇住了。
在整個上海灘,誰不知道任氏香水品牌。任家的生意做得很雜,開著一爿紡織廠,經營著好幾家珠寶行,還坐著巴黎香水生意。細煙經常去任家商號里買香水。她只和櫃檯夥計打過交道,壓根就沒見過任家的那個孽子!
可是,她卻對那孽子的行為有所耳聞。他叫任春曦,是任家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哥一姐。
只不過,他是庶出,母親是任家的姨太太。五年前,任家大太太回六安娘家省親。半路上,那一車人都被山匪劫了!
正好有軍閥帶領部隊經過。那軍閥是個仗義之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兩路人打了起來,槍炮轟鳴。
任太太受驚嚇過度,發作了心肌梗死,當場殞命。
從那以後,任家姨太太便被扶正。春曦同父異母的哥姐都已經成家,很少和春曦往來。春曦整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萬萬沒想到!